澗內的華人中,識字的一向相當的少,私塾老師在澗內是受到極大尊崇的,如果他們能識字,那倒也不用下南洋來掙生活了,但是,華夏的傳統如此,不識字的人,不會因此鄙薄知識的重要,掃盲班的開設讓他們歡欣鼓舞,哪怕他們對自己的信心不足,卻也在晚上回家休息時,恐嚇著自己的兒女,“我們怕是不成了,一輩子賣力氣的命,你們可好好學!不要錢的課都還上不好,你就等著吃筍燒肉!”
澗內是城內唯一一個沒被戰火波及的地方,但是,城內的生產活動也暫停了,不論原是大商戶、匠人、小生意人,現在都解下衣衫,挽起褲腳,賣力地去做挑夫——把糧食、水泥挑上岸。去做通譯——為買活軍約束俘虜們,建設俘虜營。
去做城頭工——清理戰爭的餘痕,平整土地,準備建設新的碼頭,當然也少不了碼頭上的防禦工事……此外,他們還戴上口罩,指揮著黑人奴兵們一起,在城外架起火堆燒屍,一具具光脫脫好像白條魚一樣的無頭軀體被投入火堆之中,城外傳來的黑煙直衝雲霄,一股帶著焦糊味的肉香傳遍了全城,澗內的華人們這幾天都自發的吃素,他們聞到葷腥的味道有點想嘔吐。
被燒毀的是屍身,頭顱則被割了下來,經過買活軍的主持簡單用石灰水硝製,華人們中最膽大的那些參與其中,而弗朗機俘虜中,身份被確認是商人、文書這些文職的,逃過一死,但是他們也有工作,那就是挑著擔子,把這些敗軍的頭顱運到城外的一座小山丘頂端,在那裡壘起高塔——人頭浮屠,漢人們也叫它‘京觀’。
一萬人的京觀,需要木架進行加固,是不可能全靠自己堆成的,木匠們被找了出來,在山頂敲敲打打,一層層空心木台很快被搭了起來,人頭被倒進中間,填充空洞,周圍的木台也很快被擺滿,小山丘因此瞬間長高了十幾米,哪怕距離王城還有幾裡路,都可以在叢林中見到這座高聳的京觀。
在京觀下方,有一麵一人多高的石碑,石匠們用一種仙器在上頭快速地鐫刻著文字,速度比普通的石匠要快得多了。澗內的華人好奇地請教買活軍的士兵,“上頭都說了什麼?正麵那幾個大字?”
正麵隻有六個大字,含義並不深奧,非常的口語化,是【我看誰敢排華】,‘我看誰敢排華’碑的背麵,則記載了這一次複仇行動的始末,從二十年前的屠殺說起,統計了華人的傷亡,記載了這一次弗朗機人屍首的數量,它用漢語、拚音、弗朗機語三種文字組成,所以這塊碑必須做得很大,它是買活軍從雞籠島運來的——呂宋一時半會還找不到這麼好的石材呢!
半個月後,買活軍的工程,有些已經走上正規,開了個頭,有些則接近尾聲,高高的京觀化成了城外的一道黑影,那上頭終日有鳥獸徘徊,石碑也立了起來,在石碑一邊,豎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垂掛著鮮紅的長幅,傳遞華人的聲音,【犯華夏者下場如此!】
在城內,貧民窟被拆得差不多了,原址建成了規模龐大的俘虜營——美尼勒城的俘虜還是為數不少的,這些俘虜也必須要上掃盲班,必須要為謝六姐做活,他們能不能像壕鏡的俘虜一樣,有被釋放自由的一天,目前還無人知道。
馬麗雅修女就是在這樣的時候,乘著小舢板,和她的同僚兼領導莫祈平一起,挽著褲腿,拎著鞋子走上沙灘,來到美尼勒城的,他們眺望著天邊的尖塔黑影,望著那滿目瘡痍,到處都在施工的港口,彼此對視了一眼,都有一種玄妙的感覺,美尼勒城他們都來過,這裡的景象當然和上回造訪時大不相同了。
“這港口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馬麗雅說,她的話裡含有輕微的譏諷,莫祈平也很明白她的意思,馬麗雅是在嘲笑他臨陣脫逃,沒有見過壕鏡被攻打後的樣子。
“馬麗雅,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他有些無奈地說,“和平共處——互相幫助,嗯?”
馬麗雅對他假笑了一下,“當然,當然。”他們的確是互相幫助,但是也並不遮掩對彼此的不喜歡。
“想好了該怎麼開展工作嗎?”莫祈平換了個話題。
“你的看法呢?”
“得先看看本地居民的情緒如何,這和壕鏡的情況不太一樣,聽說他們還處理了教堂——思路可能還是要換一換——”
兩個弗朗機人一邊說著漢語,一邊向岸邊等候的接待人走去,因為拿著鞋,他們沒有互相握手,隻是彼此行了注目禮,“夏隊長。”
“這段時間要蒙你照顧了!”
“客氣,客氣,好說,好說。”統戰隊長夏祿也非常和氣的笑了起來,“你們來得正好,六姐今天上岸了,教堂門口會有個處決儀式——走,這對我們的工作很重要,可不要錯過了。”
兩個弗朗機人對視了一眼,他們彼此又友好了起來,動作一致地對夏祿露出了非常親善的笑容。
“當然,那還等什麼呢?快走吧!”
“夏隊長,久仰大名了,今天終於能夠見麵,我們感到非常榮幸……”
伴隨著熱絡的攀談聲,幾道身影一前一後地消失在了林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