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恥.屠殺者必須死(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0529 字 6個月前

“不錯,因為二十年前,華人沒辦法通過順從弗朗機人,遵守弗朗機人的規矩活下來。華人無法通過割讓資源,獻上錢財活下來,華人無法通過任何辦法,至少保住自己的小孩——你們看,占人和占人之間打架,殺掉敵人的女人,擄走敵人的男人。安南人和安南人打架,殺掉對方的男人,擄走對方的女人,猴群裡迎來了新的猴王,猴王趕走了老猴王,但留下了它的子嗣,戰爭的結果,會有一些不符合勝利者的人死去,但是,更多能被吸收的失敗者留了下來。勝利者的勢力擴大了,但失敗者也得到了一些活下去的機會。”

“是什麼樣的人,會把失敗者屠殺殆儘,連一個活口都不留下呢?”

“是沒有人性的人,是無法合作的人,是要把所有的資源全都占走,一點也不留給彆人的人。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失敗者是有用的人,所以他們也就沒有朋友,沒有同盟。”

“麵對這樣的屠殺者,我們該怎麼做呢?”

莫祈平沒有回答,澗內的華人中有人舉起手,喇叭被傳遞了過去。

“把他們搶先一步全都殺光——談不了合作,一點都不留給我們,那他們也一點都彆想得到!”

這個年輕的小夥子非常興奮地說,通譯把他的答話如實翻譯了出來,台下的弗朗機人頓時騷動了起來,莫祈平看到有人嚇得尿了褲子——難道買活軍連這些婦女和孩童,這些沒有直接參與過屠殺的商人、匠人也都全部殺光嗎?

但是,道理的確是不假的,謝六姐也笑了起來,“是的,這就是屠殺者的結果,也是製止屠殺最直接的手段,把你能接觸的到的屠殺者全都殺掉,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屠殺了。這種殺戮,依舊是針對屠殺者的戰爭,我們並沒有完全消滅屠殺者的種族,這會讓我們也變成屠殺者,我們隻殺掉決策屠殺的人,執行屠殺的人,這是我們的複仇,也是為了將屠殺者從我們的世界上清除出去,我們認為,這是正義的真理——屠殺者必須死!”

屠殺者必須死!完全不和彆人合作的人,要被所有人聯合起來優先清除,在謝六姐的敘說之下,這似乎成了非常清晰的道理。階下的弗朗機人鬆了口氣——他們不必死了,這在生死危機之間的擺蕩,也似乎讓他們消解了不少對買活軍的仇恨和不甘,如今餘下的隻有劫後餘生的慶幸與頹然。

“不過,今天我想講的不是屠殺,而是戰爭和屠殺之間的分界線。”

謝六姐繼續說,“在如今的世界上,戰爭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因為資源總是不夠用——這是大多數人的共識,但是,屠殺不是,屠殺是連動物都不會做的事情,戰爭在很多時候是無奈的選擇,最終,雙方的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讓自己的孩子得到生存的機會。”

“這種情緒,會擴大到對方的孩子身上——不管是什麼戰爭,殺死了男人還是女人,孩子總是能被留下來的,他們或許會改姓,或許會被教導另一種文字,但是,生命的延續是種族的本能,我們總是會憐惜幼崽。如果幼崽全都死了,人類還剩下什麼呢?我們會很快從地球上消失的。”

“是什麼樣的思想,能讓一些人連幼崽都不留,要把整個種族全都殺光呢?是野蠻得不能最野蠻的人,白皮膚的俘虜們,深膚色的朋友們,我們華夏的百姓們,我在這裡要告訴你們一個道理——任何一個會發動屠殺的種族,都是距離文明最遠的種族。”

“不論他們是怎麼定義文明與野蠻,怎麼侮辱和消滅非洲的文明,怎麼鄙視南洋的土著,但是,從你們發動針對黑人、華人和南洋土人的屠殺那一刻起,弗朗機人便證明了自己是最野蠻的民族。”

謝六姐淡然說,“從這一刻起,弗朗機人沒有資格談論修養,偽裝高雅,他們的所作所為,證明了他們自己不過是來自南歐的拉丁蠻族,在世界各地欠下了累累的血債,以此來供養本土所謂的高雅,所謂的貴族傳承,這所有一切建築在什麼樣的屠殺之上,我想,你們大家應該要對此建築起清晰的認識。你們總在談論人類的原罪,我想這是很顯然的,殖民與屠殺,才是殖民者與生俱來的原罪。”

“又是什麼樣的宗教,會坐視這樣邪惡的行徑在各地上演呢?是怎麼樣的虛偽,才能讓教士們談論著寬恕,卻對教堂外的慘案視而不見呢?我認為,一個宗教如果放任自己的信徒進行了種族滅絕般的屠殺,而沒有絲毫的反應,甚至還給暴徒頒發勳章的話,那隻能說明一點。”

謝六姐舉起手來,在她身後,人們拖曳著原本洞開的教堂大門,將它們合攏,一扇精美的包銅木門上方,用紅漆酣暢淋漓地寫了一個字,【恥】。再另一扇門上則是對應的單詞,【Stigma】。毫無疑問,這是對移鼠會極大的羞辱,人們從沒想過還有人敢於玷汙教堂的大門,這是——這是——

莫祈平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呆呆地凝望著被紅漆染上的黃銅天使浮雕,心中充滿了極度複雜的感覺,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究竟是喜是怒,這是莫祈平第一次親眼看到他曾經的神明被如此公然褻瀆,這樣的感覺,這樣的衝擊力……

夏祿好像正在觀察他和馬麗雅,但是,這一刻莫祈平顧不得在意這些,直到現在,他才感受到自己的世界正在經受怎樣的動搖,才知道自己的認知底層中到底有多少來自宗教的基石。

他自以為自己早看透了所謂的宗教,但在這一刻,莫祈平才知道自己依舊不自知地生活在宗教的藩籬之中,即便他亟待擺脫,可這一刻他依然有一種寒冷無助的感覺,他不自覺地握住了馬麗雅的手,驢子修女的手也正輕輕的顫抖,他們獲得了短暫的互相理解和支持——這是移鼠會,是他們從生到死都離不開的東西,是他們交的稅,讀的經書,做的禮拜,是他們賴以改變命運的東西——

“隻能說明,這個宗教,在此時此刻,不是什麼好的東西。”

謝六姐的聲音在人群上空回蕩,充滿了無法反駁的邏輯性,“它不能激發人心中的善意,反而引起了他們的邪惡,以宗教之名,多少屠殺正在上演,而教士們不但不能阻止這些可怕的信徒,甚至連發聲斥責都無法做到——我想,即便這宗教在創立之初代表了人心至善,現在它也早被屠殺者雙手的鮮血染得麵目全非。”

“人類扭曲的惡,歪曲了神,他們哪裡是神的代言人呢?他們是被屠殺者所豢養的,為他們的行為狡辯的狗!”

震驚的眼神射向了台階上的受審者,華人們喊著,“千真萬確!”

“助紂為虐!”

“血債血償!”

恥!他們造就了教會的羞恥!這些原本還對教堂有著一定敬意的華人們,現在看向教士的眼神令他們發涼,這些教士們激動地掙紮了起來,嘴裡發出了嗚嗚的聲音,但是,沒有太大的用處,就像是二十年前的受害者一樣,他們沒有發聲的機會了。

“今日,我們聚在這裡,便是要目睹屠殺者們的覆滅,用他們的鮮血,洗掉這滅絕人性的行為,在島嶼上帶來的傷痕。”

謝六姐還在繼續她的講課,她似乎隻是無意間望了莫祈平一眼,但莫祈平渾身發涼,禁不住收緊了與馬麗雅的交握。

“……這是六姐定下的方針,消化本地弗朗機人與黑人的宗教政策——”夏祿扭過頭來對他們說話,但莫祈平也沒有太用心去聽——他已經全明白了。

知識教在南洋的第一步,起到了相當良好的效果,六姐認為,現在是邁出第二步的時候了——她要把移鼠會在南洋,在華夏的影響力連根拔起!

這是買活軍在那張冥冥中不可見的棋盤上,爭霸世界的第一步,要製衡一種文明的擴張,那就要先製衡它的宗教!

命中注定,莫祈平要在這個時刻,作為六姐的代表,作為一個精通經義的博學者,親口提出這個問題,來瓦解宗教的邏輯——一個鼓勵信徒發動種族屠殺的宗教,算是什麼好東西?

當然,莫祈平毫不懷疑,經學家們有無數種理由為暴行辯解,但,這一切並不是謝六姐的重點,謝六姐的重點在於她的那句話,“人類扭曲的惡,歪曲了神!”

有歪曲,就有正統,這是所有宗教衰弱的前兆——派係、辯經、紛爭……莫祈平的事業從此有了一個極其具體的目標,總有一天,他要論證出這樣的結果:教會的正統不在西方,而在南洋,在知識教,在買活軍!

真神在上,他是想過要做出一番事業,但即便是年少輕狂的傑羅尼莫,也從沒想過承擔上這樣的重責,傳播一種新的宗教,與公然和老宗教作對,對他們進行斥責,將他們的教義收編……這完全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莫祈平握著馬麗雅的手越來越用力,越用力,一陣陣暈眩衝擊著他,在謝雙瑤的說話聲,人們的陣陣歡呼聲,還有新鮮的血腥氣之中,他雙眼一翻,軟軟的倒在了驢子修女懷裡,解脫般暈了過去。

“接過我的班吧,馬麗雅……”他含含糊糊地說,用上了自己的母語。“我承擔不起……我、我做夢都不敢夢得這樣大……”

昏蒙之中,他似乎見到了馬麗雅同情的笑容,這同情是真真切切的,一如她給予的支撐那樣紮實,但同時卻也有一種隔岸觀火般的幸災樂禍。她當然堅強了,她又不是那個宗教領袖,那個要背鍋的人。

“彆想把鍋甩給我,教士。”驢子修女硬是撐著他站了起來,她的嘴角地微微翹了起來,這話聽起來不能說不真誠,但仔細一咂摸,可太陰陽怪氣了,“您可是我們的領袖——您要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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