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樣的混賬話?這話若是傳揚出去,那天下萬民,還能和朝廷一條心麼?怕是連幾百年來的香火情分,都要就此斷絕了!哪怕是還有一點良心的讀書人,也要和朝廷割袍斷義,便是不去買活軍那裡,也沒有顏麵再為朝廷效力了罷!
“身在其位,當謀其政,隻要一日還是天下之主,不論旁人是如何想,如何做的,你便隻能從其身做事。”
素來荒唐不堪的皇帝,不料有一日竟還能以這樣的高姿態訓誡閣臣,“心不正,事不立,政令不行,多少總有你們立身不正之故。隨口便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你們平日裡都混賬成什麼樣子了。”
周次輔一句話說錯,便是臉皮再厚也不由得麵紅耳赤,連忙伏地認錯請罪,心下也有幾分訕然:自己到底是少了城府,這樣的事,未必田任丘、葉老狐狸等人就沒有想過,無非是藏住不說而已。
身為天.朝上國,自來自有令彆國附藩朝貢的道理,竟有一日,淪為其餘政權規劃中的附庸,如同案板上的肉一般,隻由人切割分食的?這在敏朝君臣心裡,自然是奇恥大辱,即便如今局勢分明,確實沒有其餘選擇,這也叫人抑鬱非常。
不論是田任丘還是閣臣,都沒有再說什麼,王至孝把短短一篇文章念完了,也沒人提起‘天人感應’的事情——對讖緯一說的鄙夷,的確是犯了儒家的大忌諱,畢竟雖然讖緯屢遭揚棄,但天人感應一說,在政治文化中還是根深蒂固,哪怕在位的閣臣,多對此說是不以為然的,但他們也看得到買活軍這公告的毒辣之處:斬斷了天人感應,那就是斬斷了皇帝的神性,這會兒還好,百姓們想不了那麼多,可若是習慣了、接受了這樣的說法,他們……還能保持對皇帝,對天家的敬畏麼?
但,都這樣了,還能有什麼彆的辦法嗎?打也打不過,種田也種不過,一個連紅衣小炮都要向敵人購買,後院四處起火,一堆爛賬的政權,怎麼去打擁有仙飛的軍隊啊?
這些臣子們,倒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對於局勢的判斷,其實也來自於買活軍的報紙,買活周報上,關於南洋戰事是如何寫的,他們倒也就自然而然毫無保留地相信了——如果說真實有力量的話,大概也就體現在這樣的時候了。隻是,這會兒他們的心思,已經完全沉浸在感傷中了——亡權之日,到底還有多遠,已經不由敏朝君臣決定,而是由謝六姐的心意而決了!連皇帝都不在乎天人感應被撅斷了根子,從此再無半神天子,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又何必操這份心呢?
“既然這報紙,在城中效果如此顯著,那就趕著再印個數百萬份出來,走驛站發往各州縣,叫各州縣的人,四處宣講,尤其要注意自己治下的白蓮教堂口——不過也要留神了,不要誤傷了那一等女流教派,我看了密奏,白蓮教中山頭林立,有一等分支是奉謝六姐為主,這自然和那些亂民不同。”
“遵旨——調查團入京,安排住在哪裡呢?是就在使館安置,還是如何?”
“這要先問問謝向上的意思,來者是客,儘力款待一番——鴻臚寺受損可嚴重嗎?”
頗為嚴重,衙門塌了一角,而且還死了兩個郎中,餘下的人手有不少無家可歸的,南城這動亂,確實是把朝廷上下煩擾得不輕,皇帝搖頭歎了口氣,“那就趕緊安置吧,買活軍的人,今日應該就上船了,他們走海路過來,大概二十多天便會到港,到那時,買活周報也應該往各地發出了——隻盼著公告的速度能趕上謠言的速度……”
“沿海、沿河之處,倒估摸著問題不大,可華夏又何止這些地域呢?”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買活軍隻占了沿海多河之地,可那廣大內陸,也還是華夏之土,全還在我們的職責之中,幫人也隻有幫個一丁點兒的,總不能讓他們把內陸的事情也都接手去做了吧,那還要咱們這個朝廷做什麼?”
大片大片的苦寒、乾旱、偏僻難種,卻又必須掌握的荒僻之地,的確是敏朝財政的沉重負擔,但每一寸每一分卻又都是國土,哪有放棄的道理?皇帝的歎息,是說到幾個臣子心坎裡去了,一時間眾人都陪著感慨了起來,今日這小會,倒是開得融洽——統一了思想,讓不少人都放下了對於調查團的疑慮,在這個層麵的對話中,能消除疑慮,反而比在細務上達成一致要重要得多。
“唉……”
會開完了,一群人魚貫退出,經過小花園往外走去時,周次輔卻忽然長歎一聲,搖了搖頭,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由來一向說是皇爺年幼荒唐,卻不了到底是天子血脈,如今年歲漸長,反倒可圈可點起來,有了些明君之相……隻是,隻可惜……”
眾人相視,都聽出了周次輔的言下之意,也不由大起淒涼之感——隻可惜,怕是連皇爺自己也清楚,獨臂難挽天傾,如此明睿寬忍,見事長遠獨到,這樣的好皇帝,卻依舊是注定了,不得不做個亡國之君!
“唉……”
相視之間,又忍不住用幽幽長歎,伴著心酸,互相勉勵。“已是如此,猶有可為乎?”
“大有可為也——在其位,謀其政而已”
是啊,在其位,謀其政,就算覆滅已在前方,既然還當著這個和尚,那就總得撞一天的鐘吧。就算明日江山就要易主,那今日也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迎來下一位主人入住——在無可抵擋的暴力跟前,這,就是所有無能為力的官吏,能做到的最後一件事了。連皇帝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這些人尖子們,還有誰不明白呢?
“可惜,可惜了呀!”所餘下的隻有歎息。“可惜了明君!”
說到此處,在花園這端,轉頭望去,似乎猶可見到皇帝高大的身形,在窗扉上投下長長幽影,許久不動,一如天邊斜陽,縱是黯淡,卻還在苦苦支撐,總要給人以永不挪動的錯覺之時,才在轉眼間飛快地墜落到地平線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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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吃什麼來著?火鍋還是烤肉?”
花園這頭,皇帝可顧不上監督中人收拾書房,更不會在意他們行動時會不會貪看窗外的花草,早已回了後院,一進門,先逗了逗正牙牙學語的長子,又興衝衝地問著皇後,“昨日吃過火鍋了,乘著天氣還沒大熱,現在趕緊地叫人醃個辣椒肉片,吃個烤肉如何?”
皇後自然隻有順著皇帝的份兒,擱下手裡的習題集,笑著起身為他換下短袖襴衫,“汗都浸透了——怎麼,議事回來興致還這樣高昂,先生們竟沒給個臉色看嗎?那公告,我還當必要哭一番呢。”
“嗐!”皇帝不以為然地一揮手,“嚎喪什麼勁呢,我都不在乎了,他們說啥——要我說,腦子也夠古板的了,天人感應這東西,在我這不是坑人的嗎?你算算,這幾年來水旱災害都多少了,真要再感應下去,我成什麼了?頭頂長瘡腳下流膿的大惡人了我?我這罪己詔豈不是要當賀年片一樣發?”
“此事,功在難捱的此刻,弊在小冰河時期之後的子孫皇帝……哈哈,可這大敏朝,哪還會有下一代皇帝啊?!”
如果相信【小冰河時期】這個說法,那天人感應一說被破除,對皇帝自然是隻有好處的,等到小冰河時期度過,那下一代的皇帝,他才會品嘗到此說被破解的苦果。——不過,小冰河時期少說也要幾十年,到那時候,還會有皇帝嗎?
烤肉是備得極快的,這會兒已經有人在上炭火了,皇帝搓著手,迫不及待地望著一盤盤小菜被端了上來,“我發現啊,隻要定定心心的,把重擔一卸,就認了這個命——哎,這亡國之君不也蠻有意思的嗎?當得挺好!倒是越來越快活了!”
在前院閣臣們沉重的腳步裡,在皇後無奈的微笑中,皇帝喝了口釅釅微苦的酸梅湯,痛快地哈了一口氣,滿屋子都是他的笑聲,“——還不快把肉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