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毛衣.延綏鎮(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992 字 6個月前

七月裡, 關隴一帶的百姓們,晚上已經要在短袖外再添一件能穿四季的土布罩衫時,僅僅是百餘裡外的延綏鎮, 夜裡就得穿個薄夾襖了——哪怕就是在盛夏, 一早一晚草原上也照樣是透心涼,還沒到中秋節, 早上的晨草就難免帶了薄霜。但是,今年韃靼牧民們的心情是火熱的, 在即將迎來尾聲的夏季草場附近, 日日都能聽到牧民們愉快的歌聲。

“金杯裡斟滿了醇香的奶.子茶——”嫻熟的韃靼話之後,是有些生澀的漢語, “遠方的客人來到帳篷裡,帶來上好的茶葉還有馬口鐵,勤勞的放羊人捧出了金羊毛,遠方的客人取出了銀棉布——”

雖然也有說法, 口外的羊好, 沒有膻味,但這話其實隻是一種比較的說法,說到底,羊的體味是難以避免的。尤其是以夏季草場如今的羊群規模來說, 帳篷裡不可避免,散發著濃濃的羊膻味兒, 但沒有客人會介意這一點, 他們坐在淡黃色羊毛的包圍中,愉快地用手掌感受著經過洗滌、曬乾、梳理,變得蓬鬆豐潤的熟羊毛。“草原的羊毛質量就是好!這是口裡的羊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韃靼人直率,喜歡聽人誇獎自己, 牧民們立刻喜笑顏開了,他們有許多話想說,但是,雙方的言語還不算太通暢——買活軍的商隊中,有一些人會說韃靼話,譬如虎福壽,還有一些語言天賦出眾的漢人,韃靼人也有,不過大多商隊的人還是隻會說一點簡單的韃靼單詞。

而韃靼人們呢,在一年的學習之後,已經有一些少年郎會磕磕絆絆地說漢語了,因為漢語現在完全參與到了韃靼人們的生活中來:買活軍收羊毛,但是對羊毛的處理是有要求的,想要和他們做生意,就得看懂他們發下的教材冊子。

這個冊子雖然是種文字,漢字、拚音、用拚音來寫的韃靼話,但是任誰都知道,如果會漢字的話,對於冊子上的內容吃得更透,因為買活軍寫在冊子上的韃靼話毫無疑問,是有些蹩腳的。

有許多心急的漢子,加倍努力地學習拚音,學著說漢話,就是為了糾正這些不準確的韃靼話,一年多之後,學習的效果顯現了出來,草原上的故事,可以說給外來的客人們聽了。

“這些羊是我們從口裡買來的種羊!”

塔賓泰自豪地挺著胸膛,向商隊的客人們介紹著這批羊毛的特色,“是你們的商隊,從雲縣千裡迢迢地把這些種羊趕到草原上來的,這種羊,你們叫做細毛羊,它的羊毛產量雖然低,但是質量好!”

他用手抓著一團一團潔白的羊毛,給客人們展示它的細軟與蓬鬆,“這種羊毛紡成的線,打起的毛衣不紮人!草原人叫它金羊毛,各地的帳篷都來討!那日鬆一家成了香餑餑,遠方的大汗也送來他的誇獎!細毛羊血脈傳天下,一切要感謝慷慨的六姐菩薩!”

韃靼人自幼喜歡唱歌,就連日常對話,甚至是軍令傳遞,也多以歌唱進行。這樣的文化血統,紮紮實實地體現在了塔賓泰身上,哪怕是說漢話,他唱起來也比說著要更流利得多,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兒押韻。買活軍的客人們,還有他們在延綏鎮本地結交的朋友,都捧場地發出大笑,向韃靼人敬奶茶,“金羊毛也要好牧民養,綿羊在草原長得更茁壯,科學養羊效果好,一年的辛苦有了好報償,六姐帶來了新生意,棉布的秋衣貼身穿,細毛線衣暖烘烘,咱們一塊穿上新衣服!”

這樣的歌聲調子,立刻讓帳內外穿梭著送奶茶、燒爐子的女人們,臉上也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儘管她們未必能聽得懂漢話,但是,買活軍的客人們一來就唱起了韃靼歌謠的調子,這讓韃靼人心裡舒坦,很多韃靼牧民已經認為買活軍的客人們是他們的朋友——不管朝廷之間門是如何打仗的,但是,生活在邊境的百姓們,他們還是有自己的交往。

不少做關外生意的漢人,都有些過命交情的異族兄弟。這些兄弟們會護送他們去開拓新的商路,甚至在必要的時候用生命來維護漢人朋友,韃靼的牧民中,有許多會是最凶猛的敵人,但同時也會是最可靠的朋友。

不過,現在買活軍在草原上,的確沒有什麼敵人,畢竟,除了他們之外,沒有人能一口氣吞下數額如此巨大的羊毛,價錢還給得這樣好——也沒有人拒絕他們帶來的各種商品,其中,最不可取代的是買活軍帶來的棉布,這是韃靼人確實少不了的東西,而在邊關,除了買活軍之外,誰能用這樣便宜的價格帶來質量這麼好的棉布呢?

一樣新的商品,能改變整個邊關的生態嗎?對於沒有聽過‘圈地運動’、‘羊吃人’這些故事的百姓來說,似乎是有些天方夜譚了,政治,似乎本就是一件遙遠、莫測,常人無法理解的活動,百姓們是注定不能明白它運轉的道理,隻能承受它運轉的結果的。

但是,同時他們所有人都能明白羊毛線背後的價值:所有人都需要毛衣褲,這就是世間門的真理,尤其是對於在草原長大的韃靼人來說,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世上還有南洋那樣終年炎熱的地方,在他們看來,這世上隻有種地方——他們住的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都需要穿毛衣保暖,有了毛衣,就可以晚些穿上沉重的皮衣,比他們更南的地方,一年中大概要穿四五個月的毛衣,漢人住的好地方,還有,比他們更北的地方,那裡住的羅刹人,恐怕一年中不穿毛衣的日子是很少的。

就像是棉花一樣,毛衣從它誕生到世上開始,就成了鹽、茶一樣的東西,而很多人沒有看明白的還有一點,那就是毛衣和秋衣褲,實際上是必須綁定的商品,人不可能貼身穿毛衣,會被紮得痛苦不堪,而且毛衣也會臟汙得很快,而且,秋衣褲還必須厚實,否則,它抵擋不羊毛紮肉,也就失去了作用。沒有牧民,漢人很難收集到這麼多羊毛去生產毛衣,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沒有漢人的棉布,牧民就算生產出毛線,也沒法穿它製成的毛衣呀!

這是比茶馬貿易更加難舍難分的一對好夥伴,漢人和韃靼人,誰離開了誰都不行,誰又都需要毛衣去度過嚴寒的冬天,這東西隻用一年就改變了延綏的局勢,現在,延綏這裡的城防已經很鬆弛了,出現在城外的韃靼麵孔,也不會引來什麼警惕——現在土豆實在是便宜,牧民們在四季草場隨便種個幾畝地,一年的嚼口就出來了,他們也不需要為了一點口糧和鐵器,試著衝擊堡壘,來關內搶掠啦,他們現在可以賣羊毛來換了!

漢人和韃靼人的仇恨,那些從前的戰爭故事,還在邊關流傳,但是,邊關人奉行的生存哲學,是內陸那些沒有生存壓力的富貴人家無法想象的,日子總是要過下去,哪怕世代血仇,可現在,隻要牧民們拖著的板車上,高高地壘著成色不同的一袋袋羊毛,甚至很多漢人百姓還會給他們帶路,一道去設在城外十裡處的坊市:那裡常年都有買活軍的商隊在,源源不絕地調派著棉布出關,可以說,延綏鎮這裡也受了一些韃靼人的好處,若不是羊毛棉布貿易,延綏鎮這裡也沒有這些便宜的好棉布賣!

羊毛就這樣,以一種瘋狂的速度滲透進了草原人的生活裡,飛快地改變著他們的習慣,以往,韃靼牧民們在山羊和綿羊間門沒有明顯的偏好——各有優劣,山羊皮實,能上險要的地方吃草,綿羊毛多,也略微細軟了一些,但是綿羊上不了山,而且更加嬌弱,對草質要求也高,總之就是沒山羊那麼好養,所以一般來說他們總是對半在養。

但是,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韃靼人的帳篷下,一般也就是十幾隻山羊,用來在放牧時警戒、護衛、引路,餘下的羊群全是綿羊,而且,很多消息靈通的牧民已經從那日鬆一家這裡借種羊來,給自家的綿羊配種:這種叫做美麗奴的細毛羊,羊毛比韃靼人現在的羊種要細軟多了,用來紡線的優勢極大!

牧民們不像是農民那麼守舊,他們隻要一聽到這消息,沒有絲毫猶豫,就立刻騎馬趕到那日鬆一家的草場來,說著好話,借走了種羊,還回來時送上了上好的白食作為酬謝——這也讓那日鬆一家,成為了這一方草原上說話十分算數的新貴,人們自發地服從他們,甚至比服從管束這一片草原的台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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