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們就是這樣,靠集市來傳遞消息,親戚們往往幾年見不上一麵。諾恩和那日鬆實際上也是親戚——韃靼人是多妻製,而且妻子再嫁成風,所以各大部族之間攀親戚也是非常方便的,誰的妻子被搶走了以後,如果就在後來的丈夫家生活,甚至被搶走多次的話,光她一個人的子嗣就可以串聯起許多親戚。
諾恩一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邊市了,去年,他和那日鬆在那達慕上相會時,就對這種細毛羊有很強的興趣,春天時特意到春季草場,借走了一隻種羊,他是來還羊,送禮,順便賣羊毛的,因為要做的事很多,乾脆把一家人都帶來了,也讓他們見見世麵——他還想把自己的大女兒和小兒子都留在那日鬆這裡,大女兒快到出嫁的年紀了,已經十一歲了,讓她學著打毛衣,跟小兒子種土豆,他們家沒有老人,隻能如此安排,兩個人順便還能學學漢人的拚音,把養細毛羊的本事多多地學回家裡去。
“就你們一家人,割了這麼多羊毛?”
“還有些是我兄弟們的,我們來幫他們賣了,換成器皿和藥材,回去時再帶給他們。”
諾恩一家的情緒不算太高,但也不是多麼的激動——諾恩的一個弟弟跟著他們一起來,剛才中箭的就是他,傷勢有些重,應該是熬不過去的了,但是,這在草原上也很平常。
“受傷的人不能顛簸,得慢慢的走。”
那日鬆卻沒有放棄希望,而是打了個呼哨,示意塔賓泰上馬回邊市去,“快去把醫生接到這裡來!就說有個胸口中箭的自己人——沒有貫通!”
這下,諾恩一家人激動起來了,“邊市裡有漢人的大夫嗎?他們能治金石傷?”
“是買活軍的呼圖克兵!”那日鬆說,“上個月剛從關內過來的——去年入冬前,邊市就出過搶劫案,死了好幾個人,買活軍說本來都是有救的——他們特彆派了幾個大夫來,在延綏鎮開教育班,隻要會說漢語,人人都能去聽講!”
其實韃靼人自己的大夫,治療金石、骨傷,並不落後,可以說有特彆的心得,所謂韃靼大夫並不是貶義詞,而是專科大夫的意思,但是,那也是台吉們、戰士們,才有被治療的機會,對於大多數韃靼人來說,想要有個醫生看顧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去學習醫術,這個教育班讓那日鬆很有些誇耀的意思,而塔賓泰一下就非常自豪起來了,一邊上馬,一邊還挺著胸膛往這兒瞅,諾恩的妻子看了他一眼,“這個小鷹崽子一定去上了教育班。”
“他的漢語是說得還可以——”那日鬆拉長了聲音,“今年年底,他就要到南邊去了,和我們的老主人待在一起——孛兒隻斤家的巴圖爾!他很快就要到草原上來了,你們知道他吧。”
孛兒隻斤家的巴圖爾少爺,林丹汗的侄子,誰不知道他呢!是他,給草原帶來了這樣巨大的變化,巴圖爾少爺的名望,在這片草原上已經比黃金還要閃亮了。諾恩和那日鬆一邊套車趕車,一邊就議論起了巴圖爾的傳奇,諾恩的妻子和女兒一起照看著傷員,那日鬆抽空對她們說,“一會你們也跟著學著點——買活軍喜歡讓女人學習醫術,她們說,女人會更愛乾淨一些。”
這話不假,邊市其實很近,沒過一會兒,塔賓泰就去而複返了,他身後還跟著一匹健壯的韃靼馬,一個壯實的寸頭女娘坐在馬上,她騎馬的樣子半點不像是漢人,仿佛馬技非常嫻熟,而且,行動也非常的麻利,一到板車邊上,就立刻翻身下馬,取下了一個背袋,一邊走一邊喊著生硬的韃靼話,“都讓開,不要看——”
原本好奇地想要聚過來的牧民們,立刻尷尬地散開了,兩個韃靼女人也被趕到一邊,買活軍的女大夫彎下腰檢查了一下傷口,便從包裡掏出一把剪刀,剪開了傷員的衣服,“酒精!紗布!”
她開始說漢語了,塔賓泰在一旁機靈地幫忙,女大夫先用紗布蘸著酒精,在傷員的傷口上擦拭了一下,隨後又掏出了一個很大的,形狀莫名,像是大剪刀一樣的東西。“壓住他!”
她騎到傷員身上,固定住半身,塔賓泰壓住了傷員的頭和肩膀,女大夫用大剪刀夾住箭杆,發出一聲怒喝,硬生生地把木箭杆剪斷了,隨後,她看了看天色,又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這裡不能做手術,”她對塔賓泰說,“把他送到延綏醫院去,來幫我包紮,先止血。”
“有得救嗎?!”支著耳朵聽動靜的諾恩一家人不禁叫了起來,“他的傷口在胸部那——而且箭頭不能□□的!”
箭頭確實不能隨便拔,因為上頭都開了放血槽,這會兒被肉卡著,□□止不住血,人走得更快。塔賓泰向女醫生說了些漢語,女醫生也回了一些,她開始用紗布纏裹傷員的胸膛。
“說沒有傷到臟器,堅持了這麼久,那就應該可以救!”
塔賓泰回頭大喊,“但是要儘快做手術——包紮好傷口之後,我們馬上把他送到關內的醫院去!在那裡他可以活下來!”
進關——
弟弟有得救,這是個好消息,但是,一聽說要進關,這家遠道而來的韃靼牧民們不免又麵麵相覷了:這,延綏關,是他們能隨意進去的嗎?他們也要跟著一起嗎?不跟著的話,弟弟是不是就再也沒消息了,死前都不能見上一麵……可是,如果跟著的話,進去了以後,他們這些韃靼人,還能出得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