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上層婚姻(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237 字 7個月前

再三謝過徐拂,又約定了明早一起去上掃盲班,因邢沅還在咿呀做聲,邢母便也不再多加逗留,便忙起身告辭而去,過了不久,楊愛用身子推門進來,手裡有些吃力地舉著一個大銅壺,道,“娘,已洗過澡了,今晚還洗腳嗎?”

徐拂還是小腳,洗一次腳十分麻煩,但來到買活軍這裡之後,越發要強,咬牙道,“近日走了不少路,洗——取香粉、藥皂、石灰粉來。”

她平日彆處花用不多,在熏香上花費的錢財是從不吝嗇的,楊愛一路服侍她南來,也是駕輕就熟,將銅壺舉起,倒入少許熱水在馬口鐵的洗腳盆裡,先燙洗一番,隨後端著出去倒進陽溝裡,回來笑道,“買活軍這裡,什麼東西都好,這盆子真好!不是銀的,可真輕便!”

如徐拂這樣的名伎,洗腳是有資格用木包銀的盆子的,沉得要兩個龜奴才能抬得動,徐拂手裡拿起剪刀,脫了繡鞋,用剪刀挑開裹腳布的線頭,一邊拆裹腳布,一邊笑道,“自是處處都好,咱們才來不是?你啊,真該多拜拜六姐菩薩,不然你這個年紀,哪還能活動自如?你六歲那年,媽媽說要給你裹足,恰好是那年元月,六姐頒發了《告女娘書》,此後天下女娘,如百川入海,姑蘇局勢為之一變,你們這批孩子竟都未裹,也是你們的運氣了。”

楊愛對於謝六姐,一向是最為虔誠的,聞言忙笑嘻嘻地做了個洋人合十祈禱的手勢,蹲下來幫徐拂拆裹腳布,道,“菩薩恩德,信女感念——娘,六姐菩薩真厲害啊!”

“是呀。”徐拂拆了一邊的裹腳布下來,咬咬牙,將腳浸入熱水中,頓時感到一陣痛楚——還不算是重的,不過也蹙眉忍過了,方才恢複如常,深思道,“我隻佩服六姐,收納了這許多舊式的女娘,卻也能將她們揉圓搓扁,想方設法,令新式婚書成為主流,這教化的功夫,細思真令人……哎喲!”

這一聲自然是因為另一隻腳也進去了,楊愛駕輕就熟,取出藥皂,切了一小塊下來,又在臉盆裡倒了一點點熱水,將香皂攪打出沫子,倒入洗腳盆內,道,“這硫磺皂味兒真衝——娘,你說……圓圓的娘親為何總一心想著要簽個舊式的婚書呢?”

“殺菌好使的,自用了它,我的腳再沒爛過。”

徐拂淡淡地道,又看了房梁一眼:好在這是買活軍的新式平頂房子,自家這裡鬨得沸反盈天了,隔壁也是聽不到的,否則,楊愛這話怕不是就要傳到邢母耳朵中去了?

“至於你說這圓圓娘親,她便是如我所說的舊式女娘了,她要找個舊式的丈夫,也多是因為她從前過的便是這樣的日子,你道是也不是?”

楊愛眉頭蹙起,似乎有些不悅,低聲道,“我隻是覺得,如此失於計算——按這婚書所說,若是遇到個苛刻些的丈夫,隻算著給生活費,除了衣食住行之外,絲毫積蓄沒有,遇事還得向丈夫要錢,有什麼趣兒?”

“我之前也打聽過了,如今一個幫傭的老媽子,若是能乾些的,也要三十文一日,乾的活還不多的,灑掃、做飯、拾掇屋子、帶孩子,幾樣裡多數是隻能選兩樣,她都要做,若是去彆家幫傭,一日怕不是要有四五十文的收入?如此給夫家白乾,若是男方要離婚,她隻能淨身出戶,自己能剩下多少?五十文不要,要做不要錢的老媽子——無情,也不得利,糊塗呀!”

楊愛在眾人麵前,總是一副嫻雅貞靜的模樣,唯有人後才會這樣真情實意地著急,徐拂見了也不免一笑,將腳抬起,以軟布擦拭乾淨,蹬在凳子上晾著,又示意楊愛取來一張乾布遮蓋住,裹足女子絕不會讓旁人見到裸足,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糊塗?你這孩兒,真當圓圓娘親沒有盤算不成?”

她對楊愛自然也是疼愛,否則不會獨獨攜她南下,徐拂自知青春已逝,如今年近四旬,又是小腳,已絕了生育之念,不論是否再嫁,都要指望楊愛來養老,因此對於人情世故,悉心指點,無有藏私,因道,“你隻算了這男人省的,不算算她得到的?我問你,這樣的男子,住的是那逼仄的單身宿舍,還是獨門獨戶的兩層水泥小樓?家裡可有沒有自來水,到了冬日,暖炕是不是隨便燒?”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一年的四季衣裳,入口的珍饈百味,能虧得了太太嗎?便是多克扣,多少也比這一日二十五文能過的日子好得多了,日入便是四十文,不也要住單身宿舍?

你不妨問問那些做傭工的老媽子,讓她嫁入家裡,翻倍做工,隻從此後一分錢不給,不過,衣食住行隨了主家,將來家產也有她和男主人生的兒子一份,你道這老媽子願意嗎?她從主人家裡出去,回到怎樣體麵的家裡?總不會比主人家更體麵吧,若不然,她還做什麼老媽子?”

徐拂冷笑道,“是故,我斷定願簽這老式婚書的女娘其實不在少數,便是遇到苛刻吝嗇的夫君,那又如何?自己苦得受不了,還可以離婚求去呀,橫豎沒出過一分錢,隻是在家中做活,也不算虧的。”

“隻要日子還過得下去,又生了兒子女兒,那再苛刻,日後的家產還不是留給兩人的孩子?以如今買活軍處的風氣而言,便是在外拈花惹草,怕也不敢鬨出私孩子,還叫他認祖歸宗來的。那便讓他去外麵花花,隻要財產還是自家孩子的,不給忠貞罰款又如何?這婚書上所有的約定,都是和離婚有關——這忠貞條款便是約定了,有什麼用?你當這些妻子,會因為丈夫不忠而離婚嗎?”

“眼下你看,她是虧的,但風物長宜放眼量,五十年後再看呢?誰不說她兒女好命?能享先人遺澤,這是怎樣的福分?隻看你我便知道了。”徐拂說到這裡,也是自嘲一笑:她們母女二人,不都是因為先人窮困,才入了歸家院的麼?

楊愛一想,果然是如此道理,這些老式的女娘,在如今這確保了離婚自由的老式婚姻裡,反而是如魚得水起來,因(淨身出戶前提)的離婚自由在,被丈夫毒打、販賣而無法反抗這樣的慘事已不會出現,這樣老式的婚姻,對她們的好處更多,邢母追尋與那有錢有權人家的老式婚姻,果然不是食古不化,而是早已意識到,這是一條最實惠的路。

“難怪今日娘對馮老說,婚姻求情、求利,還有求兒女的,圓圓娘這是一心活在兒女身上了啊……”

她眉頭略微寬解,卻似乎仍有些意難平,覺得這十分憋氣似的,暗暗嘀咕道,“隻是這終究也不算是太賺的——風險還是大了些,又焉知將來色衰愛弛,會不會被掃地出門,其夫主再換一個貌美新婦呢?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好容易來了買地,可以靠自身了,我看,將來如圓圓娘這樣的女子,遲早會越來越少,這老式婚書終究是要瀕臨滅絕的。”

此時徐拂雙腳已經晾乾,楊愛一邊說,一邊將養母的雙足仔細擦乾,隨後開始裹足,先在裹腳布上灑滿香粉,裹好一層之後,開始灑石灰粉——吸濕用的,不然隻稍微走幾步路,那鞋子裡就不能忍的潮了。

徐拂定定望著養女的動作,唇邊不覺漾起一抹呆滯的冷笑,她想到了下午談到的人殉——這樣細思毫無益處的習俗,早已過時,但三千年後卻還沒有完全斷絕——

“隻怕你還是將人心想得太好了些。”

徐拂輕聲說道,“便是有這樣那樣的風險,肯簽這老式婚書的男女,人數永遠會比你想得要多得多。”

楊愛嚇得手一抖,差些把石灰粉揚起來了,她連忙以白布捂住了瓶口,又揮了揮手,嗆咳了幾聲,“這世上真有這麼多人圖兒女?”

“兒女也不過是借口。”徐拂望著裹得俏式的兩隻尖尖小腳,“愛兒,你永遠也不會想到,這世上不願出去工作的男女,究竟有多少,貪、懶、蠢、怯四字中,唯獨一個懶字難以甩脫,多少人,寧可在家中受氣,也不願出門勞作,兒女不過是他們推諉的緣由罷了,他們真正看重的,還是‘不勞而獲’、‘坐享其成’。”

“隻要這兩點不斷,所謂兩個成熟男女的獨立博弈,就永遠都是鏡花水月,平民的婚姻,或可如此,可上層婚姻,永遠舊俗難改,永遠透著強勢方對弱勢方的擠壓,而甘於承受這種擠壓的人,他們的急切……哼。”

徐拂示意楊愛把她扶起,雙腳觸地的那一刻,她的眉頭又皺了皺,但很快舒展開來了。她緩緩地走向床邊坐下,換上睡鞋,拆卸起了自己的義髻,端詳著假發上的珠翠,輕輕地歎了口氣。

“就如同纏足一樣,在放足手術以前,誰能想到裹足能如此消除?今日這婚俗,也是一般,以我拙見,真不知道六姐將會如何破除此局,又難免也生出猜疑——或許,六姐想要的,也並不是我們猜測中那平等、獨立的新式婚姻?”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