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姐姐回來了?”
“勞妹妹掛念, 近日遇了故人,喝了幾盅茶也敘了敘舊,故此回來得晚些了——買活軍這裡, 晚上倒是極為熱鬨, 男女不禁, 那煤油燈不要錢似的,一盞一盞高高掛在店門前,整條街都映亮了,極是熱鬨的, 妹妹可曾瞧瞧去?”
“卻是不曾。”邢母衝屋裡努了努嘴, 楊愛牽著徐拂的手, 踮著腳往裡瞧:架子床上,邢沅早睡熟了,小臉兒如新下來的水蜜桃似的,睡得紅撲撲的,惹人憐愛至極。徐拂便笑著放輕了聲音,“妹妹到我們房裡喝茶來?”
“不喝了,不喝了。”邢母先是這麼說了一句, 又有些猶豫, 徘徊中,徐拂早已瞧明白了她的心思:這幫女船客,都是乘買活軍的官船從姑蘇南下的,是受了《招女娘書》的吸引而來, 一路上同舟共濟,一起上課,彼此照應也結下了深厚的交情。
這其中有些女娘是帶了家私在身上的,譬如徐拂, 多年名伎,私蓄如今還有數百兩銀子,她未曾離開歸家院,隻是因為這些銀子在外立身又尚不足夠,而且沒有得力的官人照料,生怕離了歸家院受地痞流氓滋擾。
還有一些,如邢母這般,那是彷徨無計,丈夫去世之後,在姑蘇無法營生,不願把女兒賣入青樓,說實話,現在姑蘇、江陵一帶的風月人家,人人自危,也的確沒有銷路,因此便咬牙帶了女兒,背井離鄉來買地求生。
似這般婦人,繡活也做得一般,手無縛雞之力,原本仰仗丈夫養活的,來到買地這裡,最省力的辦法當然是馬上再找一門親事,隻是邢母不如徐拂等人見多識廣,遇事能拿主意,下午在婚介所,吃那官媒這呀那的,說了一大通,雖說也是指了一條路,先去托兒所上班,再徐徐圖一門親事,但到底手裡無錢,心中不穩。
因近日,楊愛也流露出徐拂有意說親的意思,徐拂下午又去和舊識用茶了,邢母此時便難免想要聽聽徐拂的見識,她們雖然職業不同,但都是姑蘇老鄉,又有同行之誼,而且不像是那官媒,滿嘴的新詞兒,邢母聽也聽不懂,徐拂的金玉良言,邢母是還沒聽就先已信服了幾分。
卻說徐拂這裡,彆的不說,憐那邢沅聰明靈巧,便拉著邢母,攏了她的門扉,到自己屋內坐下,楊愛也是機靈,捧著小茶壺出去,打水回來在牆角小爐子上燒著,邢母見此,也是歎道,“你家這愛兒,真是渾身上下挑不出一個不是來,天老爺,如何天上就生了這麼個玲瓏剔透的妙人兒!才止這八歲,就已是這可人意兒得緊,將來我們家圓圓,若是有一二分像了姐姐,我倒也心滿意足了。”
把楊愛讚了一番,又讚這屋子,實在是處處都如此精致,若不是去澡堂子先洗了澡,換了一身新衣,幾乎都不敢在這樣的床上睡下去。
這初來乍到的女娘,個個都有許多感想,徐拂當著兩個故交的麵,似乎不好將這些小事先說出來,免得被看得小了,此時也起了談性,笑著和她一道讚歎了一番,“彆的不說,我隻喜歡這個玻璃窗,還有這水泥地,何等的雅潔?真不輸青磚地多少,難得是處處皆是水泥,這買活軍的物力也頗令人瞠目結舌呢。”
姑蘇女子便是這樣性子,任何話,都不能急,因為雅相人是最不著急的,總要將些閒話緩緩道來,茶喝了兩三盞之後,方才有意無意,把戲肉透出:“今日馮老倒是好生勸了我一番,和那官媒說的沒甚出入,如今這裡一般人家說親,多數都是希望婦人有一份工作,有一點陪嫁,如此條件相當,婚書也好簽得平等些,否則,兩家便不容易在博弈中達成平衡了。”
邢母聞言,便將頭低了下去,尋思了一番,問道,“且何謂博弈耶?”
徐拂便將幾人揣度的新式婚姻觀徐徐道來,邢母聽到婚姻為兩個經濟、思想獨立的成熟男女,進行的博弈時,神色不免也是一動,不由又摸了摸臉頰,歎道,“這番話聽得我又喜又怕的,倒也不怕姐姐笑話,我們女子,總是習慣嫁個漢子之後,終身有了倚靠似的。
隻今日下午,聽那官媒說來,買活軍這裡,婚姻似乎全無什麼保障,如同兒戲一般,今日有,明日無,未結婚已是要想著離婚,全然不可作為半點倚靠,如此,真叫人不由問一句,人為何要成婚呢?”
徐拂對邢母沒什麼不可說的,因笑道,“於你而言,還不是為了養育圓圓?倘若一輩子都做個托兒所的老師,拿那二十五文錢一日,又要上班,又要去上課,還要帶個孩子,一日三餐下來,能有個什麼積蓄?
你現下隻有一個人,那當真是病都不敢病,若是自己出了事,圓圓便要流落去孤兒院裡了,那兒可不是什麼好所在,愛兒早打探過了,那處的孩子,彼此爭鬥得也是厲害,病亡之事自然也比在家養的孩子要高得多。”
一席話便正中邢母心事,她不覺流下淚來,對徐拂說道,“去年先夫故去,我也跟著染病,真是舍不得她,不然撒手去了,也不必如此活得掙命罷了。”
因又拭淚道,“也不瞞姐姐說,我為了女兒,是舍臉做小的心都有了,有一番小心思,越發說破了——我想南下,無非是聽聞買活軍這裡的百姓人家富足,又都是些粗漢子,買地的女娘,又多是精明強乾,我們姑蘇女娘多少總是新奇,在買地能比留在姑蘇找得強些。”
“在姑蘇,我這樣,又是嫁過人的,能找著什麼呀!怕不是過幾個月玩得膩味了,被趕出來還不打緊,怕把我們娘倆一起扯到窯子裡去,那才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如徐拂這樣行院名伎,看窯子裡的粉頭姑娘並不太以為是同類。因此聽了這話,也不生氣,暗道:“果然如我所料,她這次南下,也是有攀附富商做小的心思,其實還是仗著買地這裡規矩嚴明,沒有太多仗勢欺人、欺男霸女的事情。
若有這樣的機會,她便攀附了去殷實度日,再生幾個小的,從此終生有靠,若沒這個機會,那想來她也就在托兒所做著,慢慢地再換個輕省的活計,在工作中若結識了殷實男子,肯簽一份對她來說條件不錯的婚書,也就這樣成親了。”
今日徐、錢、馮三人相談的話題,對於邢母來說是沒有意義的,不論是生兒育女,還是婚姻本身,都是邢母離不開的精神支柱,婚姻的本質於她來說,便是集合了生計、生育為一體的謀生手段,徐拂心道,“便是出去做事,那也不過是暫時而已,一成親以後,她必定不想再出去了,因為她心中認定自己的本職便是主婦——至於這主婦當得如何,其實也無關緊要的,因為這隻是她一家人的事情,當得好不好,和外人一絲也不相乾。”
思及此處,她也不拆穿,隻道,“妹妹,你這思慮,倒也不算錯的,有件事你還有所不知——近日馮老對我說,婚介所那裡,多掛的都是日薪五十文以下的百姓,方才要如此做媒。那些日薪五十文以上,甚至是百文以上的好男兒、好女郎,那都是香餑餑,給他們介紹的人本就不少了,倒不必還掛到婚介所去呢,便是有,也剛一掛出來,便被那一等在本地有些根基的人家給扯了去,輪不到等閒人去相看。”
邢母一聽,秀麗的麵龐登時亮了起來,急不可耐地促膝細聽,楊愛見了,眉頭微微一皺,又聽隔壁傳來嬰兒咿呀之聲,便站起身去照看邢沅。
邢母謝她個不住,徐拂笑道,“且不說女娘,他們這些收入高的男兒尋親,便多不尋個門當戶對了,反而都願意找些收入相差得多的,若是女子婚後不出去工作,也能容許,隻是有一點——第一,不給彩禮,也不要女方的嫁妝;
第二,有不少單方麵的條款,譬如三權,他們是不圈的,財產權多數歸於自身,每月給付商定好的生活費,人身權,這個有些有,有些沒有,工作權一般規定,可以出去工作,但職位需要得到男方許可,一切以家庭為重。”
“至於忠貞條款,那更是隻約束女方,不約束男方,女方若是通奸,自當淨身出戶,男方若是有什麼風流韻事,那也沒有任何罰款。至於家務,更是不會做的,一般都有家務條款,家中所有大事小情,一概托給女方,男方願承擔一些,也是可以,但女方不得因此抱怨、索求男方幫助。”
邢母聽了,倒似乎都不太介意,握嘴笑道,“這不便是咱們敏朝的規矩麼?大差不差的,倒還比姑蘇那兒要好些,這有本事的男人,脾氣就是大——其實,若是你的心誠,石頭也給捂熱了,這些勞什子條款,也不算什麼事兒!”
又道,“今兒我聽了那官媒說的,心裡就直犯嘀咕呢,若說都是這般人與人門當戶對的,那高官豪商可還怎麼結親那?自個兒有本事了,還找個入息、職位都是相當的媳婦兒?日子可沒有這麼過的道理。多謝姐姐教我,不然,便吃虧在這見聞不廣上了!”
徐拂也笑道,“我隻是知道了,便順嘴一說罷了,妹妹聽了,心中有分教,也不須我多說什麼。你說得對,馮老也說,那等有本事的女娘,有時相親也是這個要求,都是按著入贅的模子找的,比男方條件還更古怪些——
孩兒自然都是跟著女方姓的,錢也是女方在管,所以他們彼此很難碰到一塊去,畢竟買活軍中的高官,那都是忙得日以繼夜的,若是良人也跟著這樣忙碌,我去天南,你上海北的,一年下來,麵都見不到一次,這個家誰來照管呢?”
隻要有錢人並不都追求門當戶對,對邢母來說,便有她的機會,尤其是如今買地婚書的規矩,反倒使得這種老式婚書似乎很上不得台麵,這也能削弱她要麵臨的競爭——雖然徐拂沒有明說,但邢母也是深信,江南女子的秀麗,在這些上層男子眼中,自然還是要勝過買地女子的粗獷健壯,她的麵容徹底地展開了,雖不說滿麵喜色,但顯然,已經在未來的圖景中看到了一種合乎心意的可能,因此對於將來,便不像此時這樣憂慮彷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