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英麵前攤放了一個本子,看到有什麼引起注意的句子,便立刻抄寫下來,注明出處——幾月幾日的周報,第幾版,什麼文章,出自誰手。她用指甲在腰圍這條上掐了一下,以便識彆,同時有些疲倦的甩了甩手——作為一個在說親上遇到困難的買地新式女娘,今天的報紙需要摘抄的地方實在是有些太多了,而且有很多字句,一下把張敏英原本的認識給衝垮了,這會兒她還有點輕微的眩暈,似乎沒有完全適應過來,沒能找到自己的觀點呢。
張敏英今年已經24歲了,出身彬山——她也是和父母一起流亡到彬山的第一批流民,作為父母的長女,差不多四歲時被攜帶著,和同鄉謝家人一起南下找活路,她還有個弟弟,但死在逃荒路上,還被父母流著眼淚連夜燒化了,化作了一抔骨灰,裝在瓷瓶裡隨身帶走。
那是張敏英最早的記憶,昏暗的夜晚中,烤肉的焦臭味,還有壓抑的哭聲。當時她還不知道為什麼要連夜燒屍,後來張敏英才漸漸地明白,那是因為如果挖坑埋葬,或許當夜就會被流民挖出來吃掉,本地的村民、山上的動物……在這個殘酷的世道裡,一個人如果沒有足夠的力量,就隻能化作彆人口中的食糧。
這樣的經驗,讓張敏英幾乎沒有任何障礙地就接受了六姐菩薩的教育,並且發自內心地感激著她,張敏英是在謝六姐的教育之下成長起來的,六七歲之後,逐漸能吃得飽飯,之後的十幾年間,按照謝雙瑤的教導和差使,忠心耿耿地按謝雙瑤的指示全心全意地錘煉著自己,當然,身為女娘她也得到了很多機會,於是,二十四歲的張敏英就變成了今天的模樣:168cm,67kg,在南方來說,也算是個大個兒女娘了,膀大腰圓,光是站在那裡,等閒潑皮都不敢上前放肆的。
她在榕城府衙裡也有一份很體麵的工作,張敏英不算是彬山女娘中的佼佼者,雖然也入伍過一段時間,但不像是陸大紅——陸大紅是彬山係女娘現在成就最高的一個人了,黃小翠、胡三紅這些曾經被選□□,率先走出買地的女娘,現在也都有了很好的發展。張敏英因為腦子不如胡三紅靈活,力氣不如黃小翠大,又不像陸大紅那樣沉穩會來事,當時遺憾落選,但她畢竟是彬山的女娘,是謝雙瑤看著長起來的,隻要有一絲才能那就不可能被埋沒。
於是她現在大小也是個副主任了——她是教育辦公室的主任,也就是說,榕城現在的教育麵,基本都是張敏英在奔走,這是一份很忙碌的工作,張敏英忙起來能幾天幾夜不著家,但是,她還是保持了仔細讀報的習慣,並且一直堅持摘抄報紙,張敏英堅信,自己既然在教育口有發展,那就應該要終身保持自學的習慣,隨時隨地自我教育,自我學習。
她雖然是教育辦公室的主任了,但一有時間還是要去學校自學,希望有一天能從中級班畢業:張敏英認為,雖然現在的吏目有很多隻是初級班畢業,甚至還有些掃盲班畢業就考上吏目了,但總有一天,吏目的門檻會越來越高,學曆不達標的話,不至於被開革,但晉升上肯定是趕不上那些愛學習的人。
教育辦主任,彬山嫡係,這樣的條件,在哪兒都是很拿得出去了,但是,張敏英從去年以來,還是發現自己在擇偶上遇到了一定的困難——她是從23歲滿婚齡以後,就開始積極相親的,原因也很簡單,張敏英深受謝雙瑤的影響,不覺得這有什麼說不出口的,那就是她想男人了。
當齡的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買活軍的活死人,如果四五歲開始上掃盲班,六歲開始上初級班的話,在初級班最後一年和中級班第一年,都會學習生理課,大概十二三歲,就會明白,十幾歲是生理發育的過程,男女的性彆意識都會開始萌動,就像是人要吃飯一樣,也會渴望和異性發生一些接觸,學習處理這種與異性接觸的衝動,也是成人功課的一部分。
所以,想和異性接觸就像是想吃飯一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並不需要視為羞恥,極度克製——就像是六姐會在頭版說‘器量須偉’,婚書裡約定‘房事須諧’一樣,婚姻的一部分意義不就是確保能規律地吃上幾口嗎?既然本就是婚姻的目的,那又何必避諱?一個人不會因為絕口不提吃飯,視吃飯如奇恥大辱就不饑餓了。人們應該學習的是如何在合適的時候,吃上安全又潔淨的食物,不至於染病、拉肚子什麼的。
張敏英在上生理課之前,幾乎對於這方麵的事情是毫無了解的,所以她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課本上的說法,並且在發育期到來之後,通過和夥伴的交流,明白了自己大概是屬於欲望比較強盛的那一類,就像是有些人喜歡吃飯一樣,她感到自己對和男人接觸這件事的需求,相對還是比較高的。
不過,她也不會被這種事情衝昏頭腦,還是能按照課本的建議,在該學習的時候學習,該工作的時候工作,張敏英準備在滿了婚齡之後,通過結婚來解決自己的需求,這在此時也是很常見的思路,所謂‘女大不中留’,大概也有如此的意義,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都是古人對於這種現象的描述。一個人也可以一輩子不吃飯,通過靜脈輸液存活,但是想吃飯的時候,肯定還是吃上飯為好。
但是,張敏英在開始擇偶之後,便很快地發現了自己的不足——她的長相,客氣地說是平庸,如果攤上了刻薄些的異性,或許就要被評價為醜了,張敏英天生有一張較大的臉,嗓音沙啞,鼻子也較扁平,如果再加上三角眼,那就可以說是很醜了,但是,她的眼睛生得倒還算不錯。所以大概可以在醜和平庸之間取一個較為折衷的點,說她長相中下,不算是過分的。
再加上她身材粗壯、力大過人,這些特點在她工作時是優點,但在擇偶時卻都轉化成了缺點,張敏英自知長相不佳,所以剛開始,她就不像是手下的女同事,總想著往上找——她的科員級彆比她低,往上找還好找些,畢竟在衙門裡,級彆比她們高的男人很多,而且都是未婚。她們的煩惱在於婚書博弈,要找個一起博弈婚書的對象倒是不難的。
但張敏英自身的級彆是比較高的,她要找個比她級彆更高的,那就隻能在市委辦公室裡找了,這首先就不現實,她這個級彆的乾部,調動是很經常的,而且買活軍也並不鼓勵吏目找同行,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她找同行,找比她級彆高或者相等的,婚後很可能會頻繁分居,對她來說,婚姻便失去意義了。
於是,她就隻能退而求其次,把眼光放平,往平級裡找,或者在社會上找和她收入相似的對象,這也是去年到今年,張敏英的擇偶策略,她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她認為自己可以接受一個同樣不怎麼好看,但其餘條件相當的男人。但是,這種要求也很難實現,因為張敏英發現這些條件相似的男人,都很願意找收入比張敏英低,但比張敏英漂亮,而且願意在婚書上做出一些讓步的姑娘。
他們甚至願意找一天隻賺二十五文錢,隻從掃盲班畢業的姑娘家,這樣的姑娘家理所當然會讓渡自己的冠姓權,也會承擔家務,幫他們照顧家裡,而這些都是張敏英或者不願意做,或者的確沒時間去做的事情。
那麼,張敏英也該降低要求,去找一天隻賺二十五文錢,剛從掃盲班畢業的男人嗎?她似乎又不太願意,張敏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不願意,媒婆倒是說了,這樣的男子有大把,基本都是沒有指望找到老婆的——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吧,張敏英總覺得,要是自己隻能和沒人要的男人結婚,那是不是混得也太差了?似乎和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不匹配?那成婚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忍著呢!
這種不合適的感覺,再加上日益迫切,且自行緩解越來越不得勁的飲食需要——或許彆人可以吧,但張敏英就是覺得不夠味——總之,這兩種衝突,形成了很尖銳的矛盾,在過去的一年裡多次影響張敏英的心情,並且讓她有些質疑自己了,她真就這麼不好嗎?和她一樣,一個月能賺到四千五百文的男人,當真就沒有一個能看得上她?分明她們合在一起,一個月九千文的收入已經非常可觀了,總比一個月五千文的家庭要好得多吧?
但是,今天這份報紙,卻似乎讓張敏英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一種生活——以前她也不是沒聽說什麼富商為女兒招贅的事情,但潛意識總覺得,招贅自然還是不如平等婚書,兩強合一強,比一強一弱要好些。但是,現在如果連六姐都找了個弱男的話……
其實要說的話,六姐找誰不是比自己弱呢?隻是今天這份報道上,謝六姐的標準的確讓張敏英相當吃驚就是了,以前她會覺得,六姐是菩薩,一輩子都不成親也有可能,若是要成親,那自然是要找個身份原本就十分顯赫,本就是人中龍鳳的男人,好說也要是個藩王什麼的,甚至如果六姐和皇帝成親了,張敏英也不會吃驚的,真龍配真鳳嘛!
但沒有想到,六姐卻對自己的王夫,做出了如此詳細的限製,不但不要身份顯赫,而且還限製後續參政獲權,張敏英可不疑心這是虛言,六姐一定是說到做到。而且——而且六姐還願意出錢養著王夫,一分錢贈禮不要,還養著王夫全家……
當然了,張敏英可以領會,這種經濟上的贈予,是對王夫一家親戚不能參政從商的補償,如果她來找一個小男人的話,倒是不必補償對方的親眷——張敏英也不能和六姐比財力呀。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天下間誰能和六姐比呢?如果連六姐對王夫的要求,都是這樣,那張敏英是不是就該反省一下自己了?她之前的擇偶思路真的對嗎?
一個和她一樣,月收入四千五百文的男人,到底需要的是一個賺得一樣多,但和自己一樣忙,兩人都無法顧家的對象,還是更願意選擇一個月賺六七百,工作清閒,大把時間可以打理家務,長相賞心悅目,性格溫柔的配偶?
彆說男人了,就是張敏英自己,一想到這樣的畫麵,其中由一個男人來取代美嬌娘的地位,這男人倒不必太英俊,也不用如六姐文書中描述得那樣高——張敏英自己的條件,彆說和六姐比,和陸大紅等人比都是要差一籌的,所以她也跟著調低了自己想象中的配偶形象,大概175就行了,身材健壯有力……
嗯,對啊!她之前也不是沒說過對她有興趣的男子,那男子是做會計的,一個月收入能有個四千元,而且性格務實,也願找個高收入的女娘,雙方一起顧家,隻是兩人見麵後,張敏英又確實沒相中:工作調動是硬傷,收入高些的對象,人家都自己有事業的,如何能跟著她走?且這會計大約就165左右,身材還瘦弱,張敏英實在無法想象床笫之間的事情。
但是,如果對收入不做要求的話,身材健壯的男子,那實在是太多了,在這些男子中挑出一個腦子比較相對靈活的,是不是也簡單得多呢?張敏英琢磨著末版的文字,低聲朗讀著:“之所以對身體素質限製嚴格,對智力水平要求卻相對寬泛,需要明確先明確一點,身體素質遺傳的可能性相對較高,但智商在遺傳中卻會出現均值回歸現象,也就是說,天才的父母未必生得出同樣天才的孩子。
雖然,非常遺憾,我為了大業,選擇放棄生育,但從遺傳學角度出發,可以給大家提供一個參考,那就是不必為了考量孩子的智商,去特意選擇天才的父母,不過身體素質上,健康的身體卻的的確確是會遺傳的……”
她猛地拽過本子抄寫了起來,感覺自己的思路完全打開了。“哎,這麼說的話,這一下子,能挑的人就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