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件再懸殊,能有六姐和王夫之間懸殊嗎?我就問你,咱們家這點條件,可能和六姐相比?婚書若簽得比六姐的婚書還苛刻,這心裡該是多自高自大,把自己看得多高?是越過了六姐多少?”
一句句話,把小太太問得越來越矮,她還猶自有些不甘心,“這……彼此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旁人,旁人哪裡知道呢?”
“說得好,這婚書你不去衙門備案的?”
牽扯到一大家子的婚書,老爺子也是滿腦門子官司,正是煩躁時候,便將桌子一拍,沒好氣地道,“我和老二還好,我們是生意人,不受待見也就罷了,梗著脖子過日子,隻見有沒有人拿這一茬來收拾罷了。小八呢?你告訴我,小八在哪裡做事?”
“……衙、衙門……”
小太太終於逐漸明白過來了,“是了,吏目的婚書也是入檔的……”
“我再問你,六姐已經是買活軍軍主了,還能升到哪兒去,便是她不忠了,難道她丈夫就敢揭發她了?她這忠貞條款是寫給誰看的?”
“吏、吏目們……”
“那小八還寫不寫這忠貞條款了?受不受這條款約束了?他不寫,他以後晉升時可拚得過那些寫了的人?”
“這……”
“我又問你,連吏目們都要這樣寫婚書,你若是商行的東家,你還願意再雇傭出軌放蕩,家外有家之人嗎?人人都不用他,這忠貞條款簽不簽,有什麼區彆?你不簽,除了說明你藐視六姐之外,能給你帶來什麼特彆的好處不能?”
利害關係說明到這一步,小太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思前想後,委屈得淚花在眼圈裡打轉也隻能咬牙認下,“妾身曉得了,這就去和媒婆、親家商議……”
“去吧,好好說說,所有規矩依著版式來,也不能說彩禮嫁妝了,都叫雙方家長對小家庭的贈禮——親家那邊,家計若是艱難的,商議個贍養費出來,叫小娘子按月給娘家錢便罷了,再不能按從前的規矩來了。”
宋老爺有些疲倦,小太太一聽,臉上卻立刻就掛下來了:做婆婆的,哪個不忌諱媳婦往娘家倒騰東西?尤其是這樣,兩家條件懸殊的婚事,男方已出了比女方更多的贈禮,而且也沒有說讓小八按月孝敬自己,將來少不得還要自己貼補。媳婦這邊,嫁妝少,自己收入低也罷了,婚書簽得這般好還要貼補娘家?
“太太且不心急,慢慢商量著,若是不妥,那便再看看,橫豎這還沒過禮呢,也不是說就成事了。”
宋玉亭見小太太臉色,適時地便開了口,小太太聽話聽音,自己尋思一般,麵上也是多雲轉晴,笑著對宋玉亭親熱地說了幾句話,這才告退去後院換衣服出門。宋玉亭這裡,又和宋老爺商議著,要不要給剛成親的幾個弟妹換簽婚書——一般的小商人倒無所謂,但生意做到他們這份上,就有很多無形的東西得講究注意了。說起來,宋家原本也隻是個中等商戶,許多事情著實沒有經驗,宋玉亭和父親商議起來,也都頗有些左支右絀的感覺呢。
“這原本的婚書換不換……”宋老爺吧嗒吧嗒地抽了好一陣煙鬥,想到換婚書必然帶來的家庭摩擦,也是一時難下決斷,半晌道,“說來,上回張采風使來泉州公乾,你們不是聊得很投契麼?要我說,這世上我服誰,那也就服個張家了,江南福建的大族,沒有比他們轉風色更早,上岸得更平安,如今更有名聲的。不如你寫一封信,問問他的意見——張家會不會改寫婚書呢?若是他們改,咱們也就跟著改,若是他們不改,那咱們……”
他始終不敢說出‘不改’兩個字,思前想後,憂心忡忡,半晌才歎道,“那咱們就再斟酌斟酌……”
要改婚書,尤其是舊式改新式,那真是一團爛賬,夫妻間原本和睦的,都要生出嫌隙來了,就是宋玉亭自己,家裡的錢全是他掙的,太太平日在家,呼奴喚婢,任事不做,隻是享福罷了,也不用伺候婆婆,那是何等的清閒,忽然間要換個婚書,還平白多得了些便宜,而宋玉亭原本享有在外尋歡作樂的權利(不論他是否行使),便要在法律意義上失去了,生意人難免就自問,這買賣到底還劃算不劃算?
自然,宋玉亭太太很大可能也不會行使這個權利,怎麼都不會和他離婚的,宋玉亭也不做吏目,似乎不受《吏目管理條例》的約束,但人心易變,把柄一撒出去,將來誰知道對景兒有沒有被發難的一天?這且是一樁——再說,新式婚書女方還要出門工作去,太太可能情願?
這一樁,那一樁,林林總總的煩心事兒,他自己都難下抉擇,聽了父親言語,也覺得甚有道理,便忙修書一封,當即買了加急郵票,投入郵筒,不過五日,這封信便被郵差送到雲縣張宅——這是有私交的朋友,才有張宅的地址,若是一般的讀者,把信寄到報社去,那當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被輪到拆看了。
“哦,泉州宋老哥來信了?”
這一日說來也巧,張宗子正好在家待客,款待卓珂月、張天如、葉仲韶、馮老龍等老相識,因人還未齊,便沒開宴,大家對坐著用茶說閒話兒,他將信拿在手上,隨手拆開了略看幾眼,笑著對眾人說道,“又是來問婚書的——一石激起千層浪,現在誰還關心南洋,誰還關心京城大爆炸啊?
全都在問婚書,問自個兒呢——新式婚書的樣子總算是出來了,跟不跟著打,以後又該找個什麼樣的媳婦,什麼樣的夫君呢?現在全是彷徨無計,莫衷一是的,各地這些殘存的望族,竟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又向張天如不無揶揄地嘲謔道,“天如弟,你我二人王夫無望,我倒也罷了,你因職業、年紀落選,可失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