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在外拈花惹草,我絕不過問。”
“所生子嗣,都冠你姓,為你傳承姓氏榮耀。”
“家中錢財,由你做主。”
每說一點,張天如便放下一枚籌碼,到最後將將齊平時,方才住手,笑對眾人道,“諸位,如今新式婚書,大概如此,大家的條件全都說出來,我有什麼,你有什麼,我不足之處,便由我讓渡出的權利來換,眾位說,我說得可對?”
這是一個很直觀的形式,而且也沒什麼不對的,婚姻本就講究個男才女貌門當戶對,這要不對,難道張宗子要娶個討飯的老嫗才對嗎?眾人都道是這個道理,張天如點頭道,“好,我們再來看。”
“我是地主,我有千頃地,不論水旱,我都有收成,我旱澇保收。”
他放下一枚籌子,“我有功名在,我的田地不交稅。”
“我有本錢在,我可低買高賣,不吃糧價波動的虧。”
“城裡的糧鋪就是我開的,因此,我得到良種也很方便。”
“我知書達禮,博覽群書,可從農書中得到先進的農術。”
他每說一句,就放一枚籌子,桌上逐漸沉默了下來,最後,這座山比張宗子的還要更高,張天如又拿起一把籌子,“我是佃戶,我有足夠的力氣。”
他放了一枚籌子,隨後便再沒彆的了,張天如看看眾人,見他們沒有要補充的意思,便繼續往下放,“你可拿走我一成收成,我還能吃飽,隻是結餘少了些。”
但差距依然懸殊,張天如再放,“你可拿走我兩成收成,我還能吃飽,隻是幾乎沒有結餘了,我無法抵禦荒年了。”
“你可拿走我三成收成,我隻能勉強吃飽了,農閒時我還要找活做。”
“四成……我吃不飽了,孩子不能都養活了。”
“五成……我會慢性餓死。”
“六成、七成、八成——”
張天如擺到第八成的時候,雙方才勉強齊平,他歎了口氣,以佃戶身份自言自語,“總算是齊平了,這時候,交易仍然是平等的,可你說我會做什麼呢?”
他的手指,來到地主那邊,將它的籌碼輕輕推倒,“我會把你全家殺了,燒了,把地分了,再也不給你交租。因為在我們平等的交易中,蘊含了極限的,我不能承受的剝削,以至於當交易似乎趨於公平的時候,我得到的已經不夠我活下去了。
“——諸位,再回來看看婚書這兩邊。”
張天如用修長的手指,鉗起了天如娘讓渡權利的那疊籌碼,留了兩枚,又拿起三枚拿起來晃了晃。“諸位,你們還覺得讓渡權利而締結的婚姻,是完全的平等交易,不存在剝削嗎?”
場麵一片寂然,這些全是地主家庭出身的士人,個個麵如死灰,一語不發,馮猶龍大睜雙眼,有幾分訝然地望著張天如,仿佛第一回認識他。張天如冷冷道,“現在,你們知道六姐為何絕不容地主存在,又為何要用自己的婚書來打樣了吧?”
“剝削社會的社會關係中,剝削無所不在,婚姻中,亦存在強者對弱者的剝削。”
“而且,在沒有調節機製的前提下,剝削一旦出現,在博弈中就常常趨於極限,這是人之天性,不信麼?你們回想一下自己從小家庭中所見之女子,尤其是那些偏房小室,便可明白了。縱有一二得意者,其中多數,是否因為其籌碼之少,而承受著這樣極限的剝削?”
他冷峻的目光,從眾人麵上,一個個挪移過去,竟有不少士人狼狽躲閃,不敢對視,張天如嘲諷一笑,將那幾枚籌碼丟回簽筒裡,又搖了搖,聽其嘩嘩作響,“六姐所為,便是要把這些籌碼,從局中挪走,告誡所有局中人,雖然剝削無法避免,但博弈籌戲,必須經由衙門乾預,留有一條底線在。這,就是她劃出的底線!”
“當然,這話並沒有明言,你也可以不遵守,不過嘛……嘿嘿嘿……”
他陰惻惻地笑了笑,“突破底線的人,往往也會得到一個突破底線的結果,我倒是很有興趣,想看看有沒有朋友,以身試法,突破一次給我看看——宗子兄,你來——”
張宗子慌忙搖手,“不不不,我可不來!”這張天如今日瘋勁大了!
“珂月兄,你試試看?”
“我早已成婚了!”
隻見飯桌之上,張天如縱橫捭闔,竟無人是他一合之敵,眾文士被追問得狼狽無比,忙起身叫道,“人來齊了!快去花廳開飯罷!”
張天如還問個不住,眾人都不敢搭理,倉皇逃竄,還是馮猶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方才止住了,站在那裡發呆。葉仲韶悄聲問馮猶龍,“老龍,你對他說了什麼?”
馮猶龍猶豫片刻,低聲答道,“我識得他母親,原也是風月場中人物,其實並不為其父所喜,有了身孕方才被接進府中,他那綽號,便是因此而來。”
葉仲韶要年輕得多,自然不知這樣不光彩的往事,此時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何張天如身為高門之子,卻連奴仆族人都可肆意欺淩,今日又做如此狂態,原來是勾起了他的切膚之痛。
一時也有幾分唏噓,回首望去,見張天如孤身一人站在茶桌邊,手裡還撚了一枚籌子,雙目微紅,神色寂寥,又帶了幾分茫然。葉仲韶心中也是一軟,對馮猶龍低聲道,“我對此人,原覺得是個弄權行險,指鹿為馬之輩……彆看他是六姐道統的急先鋒,但他是為了得權而寫,還是為了維護道統而寫,我心中倒也有些看法呢。”
“而今日——”
“是啊,而今日……今日卻是不同……”
葉仲韶又看了看張天如孤寂的身影,輕輕地歎了口氣。
“今日,我覺得他是有幾分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