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嚴冬(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5935 字 7個月前

彆看衛夫子平時老道學,這會兒一語倒是道破了市井伎倆,衛太太不說話了,嘟著嘴去張羅晚飯,過了不久,端了一大碗稠稠的玉米碴子稀飯來,一笸籮的貼玉米麵餅子,一碗裡兩方塊豆腐乳,一碟郝嬢嬢辣醬,又有一碟帶了冰渣的酸菜芯,這便是一家人的晚飯了,倒也還算體麵。

衛姑娘取來碗筷,一家人便在炕上對坐了,各自舀來了稀飯,端碗的手裡夾著了一張硬脆發甜的餅子,豆腐乳、辣醬、酸菜拌在稀飯裡,熱乎乎的稀裡嘩啦吃上幾口,餅子再一咬,比往年吃的窩窩頭要好些,肚子裡吃進東西去,心情也好了些。衛大郎道,“妹妹年歲也大了,今年也比往年多結餘了幾個子兒,我說親也不急於一時,不如就把小房間盤個炕出來,妹妹帶著小三兒過去睡了,寧可多掏一份柴火錢,也不能叫人凍著。”

衛太太道,“我的兒,你不知道,盤炕不難,可柴火哪來呢?今年這麼冷,街坊間柴火煤炭的價漲了多少!咱們這街坊還好,南城那裡,那些震塌了房子的百姓,夏秋時節還能挺著住窩棚,今年這冬天可怎麼過?

我們這兒,多是窘迫人家,但凡有煤核兒自己也撿了,你看不見那些可憐人,他們平時白日裡,男人做活,女人帶著小孩,體麵也不顧了,全都去前門官衙那塊扒拉煤灰,撿煤核兒回家燒,這一日日的,誰知道出門還能回來不能?要是棉襖被人扒了搶了,被人打了,孩兒被人搶走賣了,做工的男人回來又去何處尋覓?好好的一個家,冬天熬不過去也就散了。”

說著,也不由得將自己的煩惱壓下,悲歎於城南百姓的不幸,按了按眼角,歎道,“要我說,咱們家能過個暖冬都不錯了,還計較什麼彆的?還是少生事,多攢錢,今年就在一張炕上對付過去,來年開春了再說。沒準明年冬天也就沒這麼難過了呢?燒個火盆也就滿對付過去了,又或者,大姑娘到時候也說出去了,今年盤炕來年可不用不上了就?——你粥吃完了大鍋裡還有,自個兒盛吧。”

她本來意思,是按照木頭媳婦的建議,二十三歲後再說衛姑娘親事的,但因為近期這份小報的流傳,街坊鄰居的態度變化,衛太太不知不覺也就跟著改口了。

“盤了炕總是有用的。”衛大郎卻頗為堅持,出去盛粥回來,還接續之前的話題,“就算妹妹出了門子,我娶妻後也不能和爹娘睡在一起吧——接著都能用!再說,買活周報不是說了嗎,以後冬天會越來越冷,今年敷衍過去,那明年,後年呢?”

衛大郎雖然讀書不成,但那是說他學不會四書五經,考不了童生,讀書識字這還是能辦到的,又跟著妹妹學了拚音、算數,不能說他腦子不清楚,說到這裡,想到接下來的連年嚴寒,京中必然上升的燃料價格,衛大郎的眉頭也不由得皺了起來。

兩席炕每年冬天的燃料需求,不是個小數目,衛家空間不大,存儲也受到限製:夏秋兩季,燃料便宜,當然可以多存一些,但院子就這麼大,存不夠兩席炕一冬的用量,還是必須在冬日最貴的時候進行數次補給,這樣看,每年的取暖費將會是個非常沉重的負擔。

“哎!”他也忍不住歎了口氣,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那些南城的百姓,也是些短見的,要我說,五月裡這案子一出來,那些家被震沒了的人,就該趕緊南下,走都要走去福建買地那裡——買地那裡冬天再冷,凍不死人吧?若是自家沒有能力重建房子的,那時不走,可想過如何過冬沒有?拖拉磨蹭到現在,煤貴柴貴,南下的船票也漲價,一點積蓄都耗沒了,去南麵也去不起,隻能苦熬著慢慢凍死!”

這話是感慨城南的可憐人,又何嘗不是在旁敲側擊,說著自家的事情。衛夫子沉著臉不說話,衛太太先還沒品出味,跟著附和,過一會想明白了,忍不住橫了衛大郎一眼:他們倒是不反對親朋好友南下,但自家的日子還過得去時,對衛太太來說,離開故土就是一件打從內心非常抵觸的事情,除非是走投無路了,否則她是絕不想離開京城一步的。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一盞油燈光芒如豆,煤油燈這不是衛家能承受得起的 ,這條巷子也就隻有木頭家能搞到一點煤油,衛太太點燃蠟燭,摸黑把碗筷收拾了,撂在盆子裡擱去井邊,這些碗其實很好洗,沒半點油星子,第二日早晨拿雪一擦就行了。灶裡最後添一次火,把門封好,舀一鍋熱水出來,換冷水進去,大家就著熱水洗臉洗腳上炕。

這盤大炕,睡五個人倒也還不算擁擠,老規矩,衛大郎、小三兒、衛夫子,在一邊,衛太太在衛夫子旁邊,衛姑娘在炕頭——衛大郎年輕力壯睡炕尾,其實炕頭炕尾都不舒坦,炕頭熱得渾身冒汗,燥熱口乾,炕尾則隻有一絲微溫,還得在腳底塞個鐵做的湯婆子暖著,被子都要比彆人多一床。這條胡同的人家,凡是能盤炕的,這樣的天氣也都是一家對付著睡一張炕,大姑娘和父母兄弟在一炕那都還算好了,新婚夫妻也得同炕,那才叫尷尬呢。

乘著衛太太夫妻洗腳,衛姑娘就站在炕邊開始掃炕了:每天晨起,要把床褥收好,大家起居飲食都在炕上,在晚上鋪床以前,得把白天不可避免製造的一些粉塵掃掉,衛大郎過去幫把手拿畚箕,低聲問妹妹,“妮兒,你可想去南麵?哥沒說謊,北邊的日子,眼見著一日比一日難過,到南麵至少凍不死人!”

今年的取暖,的確是老百姓肩上一道很沉重的壓力,衛姑娘沒有吭聲,衛大郎也看不清她的臉色——什麼臉色啊,就這蠟燭,這油燈,晚上屋裡能見到的就是一幢幢影子,壓根沒有人樣。

“妮兒?”

冬日裡想要說點悄悄話那可太難了,大家都在一屋子裡取暖,衛大郎見母親那邊聲音停下,似乎洗漱完了,就要過來了,連忙爭取盟友,“這主意可得咱們倆來拿,爹娘你也瞧見了——你可好好想想,這南邊你想不想去。”

“南邊……”衛姑娘動彈了一下,聲音發沉,“南邊怎麼不想去呢?”

“可……”她的聲音裡滿是委屈,“可我又覺得這口氣下不去,真要這樣灰溜溜地去了南邊,我——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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