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彆瞅七姐了,來領煤罷,七姐前些日子在彆處吆喝得嗓子啞了,現在還說不了話,今日她不喊,咱們便喊得大聲點,大家說,成不成?”
衛妮兒的聲音在寒風中也顯得中氣十足,眾人聞言,都發出善意的哄笑聲,有人喊道,“成、成!”雖然是寒冬臘月,有得是挨餓受凍的人家,但此處的氣氛卻仍舊是喜氣洋洋,隊伍裡還有個滿臉泥灰的半大少年扯著脖子,殺雞殺鴨般喊道,“中呢,中呢!”
王良妃幾乎是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她心中仿佛被敲了響鑼一般,隻覺得每一聲‘女娘做工好’,似乎都喊到了心裡,引起了莫名的震動,叫她的世界從此都異樣了一絲,這是無論怎麼自我說服、自我寬慰自我開解都無法漠視的心潮。
這些百姓們,他們燒不起暖房,甚至明日的飯食還都不知在哪裡,但在這一刻,他們擁有王良妃極其匱乏的東西——對現狀的滿足,還有對未來的期冀。而他們也並沒有王良妃始終無法擺脫,無法用錦衣玉食來衝淡的情緒,那就是如影隨形的,對於莫測天威的焦慮和畏懼。
她的眼神,不自主地在這些臟兮兮卻又十分快活的麵孔上遊弋著,衛妮兒、謝七姐、木頭媳婦……王良妃暈乎乎地,幾乎要直接走上前去了,卻又被幾個大漢逼停了腳步,其中一個擰眉說道,“哪兒來的小癟三,快邊兒去!這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哎,人家也是規規矩矩的裝扮,怕是想上前瞧個新鮮。”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又一個大漢從人堆裡擠了出來,“不過這兒發煤灰大,您還是繞著走幾步,彆臟了這一身的新衣——”
他漫不經心地掃了王良妃一眼,目光卻是落在小福子頭上,眼神凝了起來,小福子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他沒認出來,可王良妃卻是大驚,心中又砰砰跳了起來,她鬼使神差地將風帽一舉,露出麵孔來,仰頭望著這人,低聲道,“我想和七姐說幾句話——她知道我是誰。”
黑侍衛必定是認不得她的麵孔的,但卻聽得出她的聲音,他麵色大變,震駭地望著王良妃,兩人對視了一回,黑侍衛又突然看了看彆府方向,麵上有一絲了然,王良妃不肯把風帽戴回去,隻是祈求地望著他,心道:“難怪這一次來彆府,沒見黑侍衛,原來他這一向是護衛著買活軍的隊伍發煤。可他在這裡,容妃便不是和他跑了,她又是去哪裡了?
莫不要被人拐帶了騙財騙色……這黑侍衛可會為我傳話?他也要擔著乾係,若是不傳我也不怪他,那我就自己叫七姐,大不了自揭身份,橫豎我今日是豁出去了,一定要和她說上話,便是叫破了那也無妨,事情鬨大了反倒好些……”
她也是心緒萬千,心亂如麻,百忙中忽然又瞅了人群中心一眼:“那木頭媳婦是大漢將軍家的女眷,看來是他媳婦兒了,原來他叫木頭……他有家眷,還這樣寶愛,必然是不會和容妃私奔了……”
但她卻是想錯了,那黑侍衛和她對視一會,又扭頭看了看人群中心,麵上也是為難,隻見王良妃眼波楚楚,極儘央求,忽地歎了一口長氣,一跺腳,轉身和另一人低聲說了幾句話。
那個人也跟著瞅了瞅王良妃——王良妃辨認出來這也是禦前侍衛之一,忽然明白這才是木頭。果然,木頭沉吟片刻,回去拉了拉自己的媳婦兒,又由木頭媳婦傳話,謝七姐這才扭過身子,詫異地看了王良妃一眼。
王良妃此時隻覺得一身性命,都係於謝七姐一念之間——宮妃私逃,請見七姐,這是多大的麻煩?若是為了持重,使團應當想方設法撇清自己,不和她見麵這是最好的決定,但若是如此,她、她……她的性命……她還有個小女兒啊!
在這短短的凝視中,她隻覺得渾身血液冰冷,幾乎如同墜入深井,半點聽不進身邊的動靜,不過,謝七姐麵上很快又露出了笑容——在王良妃看來,當真是神佛一樣的笑容!
“王姐!”她親昵地招呼著,嗓音果然十分嘶啞,“剛差點都沒認出來——”
木頭媳婦接過了秤盤,好奇地看了這兒幾眼,但很快又投入了喊歌號子的號召之中,在這樣熱火朝天的氛圍裡,兩個大漢將軍遮護著一行人走到運煤的駱駝後頭,這兒擋風,也僻靜些。
王良妃便在駱駝的響鼻聲,咀嚼聲和膻味兒中,低聲把任容妃出逃的事情說了出來,“不知道她是不是來投奔了你們……”
“沒有,今日沒有人來找我們。”謝七姐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又看了看木頭,木頭說,“彆府入住是一周前的事,這是我們第二次來發煤,第一次也沒甚異樣,來圍觀的都是些老街坊,有生人也多是商客,瞧頭臉都老氣,也不像是貴人。”
他要比黑侍衛健談些,黑侍衛寡言少語,隻是在一旁眺望著,謝七姐關切地問道,“這是今早的事?可有什麼是我們能幫得上的?”
王良妃知道任容妃不是來投買,先鬆了一口氣,後又懸心起來,隻怕她投了歹人,命運更加淒慘。不過此時暫且顧慮不到她了,便一咬牙,先是試探著道,“妾也知道,若是要請使館容留妾身一行人,怕是不成……”
見謝七姐麵上掠過一絲為難之色,她心下一沉,知道此事果然沒這麼簡單——買活軍在京師並不曾故意招引容留婦女,動作比在姑蘇時要小得多,其實也是顧忌著朝廷的臉麵。這是和議上寫得好好的,‘互不乾涉內政’,雖然也有‘人員自願流動’,但是天家的家眷不能適用這一條,畢竟天家無小事,天家事也是內政的一部分……
使團也有使團的難處,便是要幫人,也得講個大義,王良妃雖然失望但也能理解,她話鋒便是一轉,“因此,妾便根據六姐曾發的備案之策,按買活軍使團亦為買活軍衙門的規矩,想在七姐處備案,人證現為妾身、中人小福子,侍衛——”
她看了木頭一眼,又看了看黑侍衛,木頭的眼神有些遊移,不敢和她對視,黑侍衛又長歎了一聲,似乎有些自認倒黴一般,甕聲甕氣地道,“我惹出的事,又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我來罷,侍衛楚堯臣,可為人證。”
謝七姐臉上頓時也充滿了笑意,這小姑娘雖然也才十幾歲,但看她穩重的做派,很有姐姐的影子,她欣賞地看了王良妃一眼,道,“我也是你的人證,百姓王——”
“王順兒。”
“百姓王順兒,你因何事前來我衙門備案?”
“我來對容妃任仙兒失蹤案進行登記備案,此刻我彆府中有中人小福子、小壽子……宮女翠兒、露兒……等人,都還健在,且很康健,我們對任仙兒失蹤案並不知情,倘若其後我等暴斃,絕不是因為生病或是自殺,定是皇帝未氏、皇後張氏主使,待日後買活軍收複江山時,他二人必要因此償命……”
按照買活軍的規定,備案其實主要是針對曾經發生的積年案件,這樣防範於未然的案子,過來登記,似乎並不合規定,不過,謝七姐既然不動聲色,也就沒人戳破這一點,王良妃和小福子都做了備案,並且借著煤灰在冊子上按下了手印。
她算是辦完了心心念念的一件大事,總算是有了個托底的,小福子也是不住擦汗,看得出來亦有幾分劫後餘生的慶幸——對於謝七姐,自然是千恩萬謝也不為多,不過,他們也不敢再逗留了,在黑侍衛的護送下,很快回到了巷子中,往彆府東側門走去。
王良妃看著眼前黑黢黢的雪地,聽著一旁黑侍衛‘嚓、嚓’的踩雪聲,心下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她很想仔細地看看恩人的麵容,卻又有幾分膽怯,長長的一段路,仿佛在短短幾步之間就已經走完,側門已經在望,小福子上前開鎖,王良妃在小福子身後,不覺偷眼望去,隻見黑侍衛站在巷子中央,背著手擰眉眺望來路,絲毫也不曾亂看,亦半點都沒了方才以為王良妃是個路人時的那份親切和悅,察覺到她的注視,扭頭看了王良妃一眼,猶豫片刻,又對她點了點頭,道,“放寬心些,娘娘必定平安!”
這娘娘,到底是說任容妃,還是說王良妃自己,也不可知了。小福子此時已開了鎖,推門等她入內,王良妃沒有任何借口拖延,隻好對他略福福身,黑侍衛側身不受,隻叫小福子近前說話,王良妃在門內等了一回,小福子進來上鎖。她不由問道,“那侍衛和你說了什麼?”
小福子道,“沒什麼,隻是說了自己的住址,說有事可去尋他幫忙。”
外頭太冷,又是一陣風刮得雪沫子亂飛,兩人都住了嘴不再說話,跋涉著往暖房而去,剛到院門口,便見到翠兒貼著玻璃往外張望,見到她們二人大喜過望,回身說了句什麼話,又有一人湊過來衝她直笑直揮手,王良妃見了,又是一陣血湧上頭,腳下一滑,跌坐在地,明明沒碰頭,卻也是眼冒金星——
任容妃!這死丫頭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