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眾人已經坐上桌了,因是便飯,也不必等人齊,人來得差不多,便到食鋪裡去,對方也清出偏院來,眾人在堂屋廊下擺了幾桌,坐著正喝粗茶,店家先端來了一個個小風爐,上頭吊著銅鍋,一盤盤菜切好了放在兩側,又有一大盆蘸水打來,冬日裡肯定是吃爐子鍋最舒坦,這蘸水裡便可見辣椒段浮浮沉沉。
又有一碟碟紅紅黃黃、鬆鬆散散,炒玉米麵中夾雜了紅辣椒碎的東西,送到各桌來,便是本地的特產小食酢辣椒。眾人聽敘州義軍繪聲繪色地介紹了半日,都覺得好奇,當下先撿了一些入口,一入口,隻覺得有一股複雜的酸香味,先聲奪人,待酸味逐漸擴散,又是辣味,玉米麵的一點甜香,恰到好處的鹹味,彆看隻是區區一碟玉米粉炒辣椒,吃完了卻令人口中生津,食指大動,甚至感覺一口酢辣椒能配半碗飯呢!
“好吃!”
“這東西下飯,倘若帶到南麵去不生醭,我看在買地一樣是好賣的。”
“不如先買個幾壇子,送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運費貴,還不如寫一封信回去讓他們試做呢!”
“便是試做,不也要吃過原味才好嗎?”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一邊議論一邊爭食,也有把酢辣椒加入蘸水中進行嘗試的,不過這東西本就鹹口,打濕了以後,玉米粉融化了,裡頭的剁椒味道太鹹,不如拌飯好吃,又有人稱讚本地的剁椒做得好,都是笑道,“有這蘸水在,哪怕是青菜白菜,也都比肉好吃。”
買地請客,當然不至於一桌子素菜,鍋子裡已經是有一條魚煮著了,燙菜裡也有原本就用水煮熟的白肉,肥瘦相間,切成片進鍋裡燙熱了,蘸一下醬油、醋、剁椒、折耳根、紫蘇混合而成的蘸水,愛吃芫荽的也有,甚至還有一個洋蔥切碎了裝碗,給大家自行取用。
這蘸水可是下足了本錢的,不說彆的,光醬油都沒有耗味,可見是上等的醬油,絕非那些生蛆長醭的醬缸子裡打出來的貨色。菜色上,四葷四素,葷菜定量而素菜份量十足,還有大量豆製品,保證眾人能夠吃飽。
四葷是雞子兒、魚鍋、白肉片、燉了一隻雞,敘州二人心知肚明,這其實也是在給他們之後的款待打樣:一桌十人,最多也就四葷四素,決不能超過太多,而且買地民風樸素,不喜剩菜,吏目們都是把桌上所有菜除佐料之外全部吃光的,因此量上也要拿捏好,寧可準備一些吃不完也放得住的小點心,給眾人打個餘量,決不能大魚大肉滿桌陳列,造成浪費,那就不是顯示主家的熱情,而是給考察團添麻煩了。
的確,買地有抽查工作日誌的習慣,調查團人人都寫,這樣剩飯的現象,倘是被寫進日誌裡,又被抽查到了,多少都會扣些印象分的,敘州人是來融入買地民風的,比起一門心思鑽牛角尖,按自己心中的禮數待人,自然是要琢磨買地的風氣才更合理些。
這晚兩個義軍吏目一合計,之後的飯食,凡是他們出麵結賬的也都比量著來,吳老八等人,果然絲毫沒有被怠慢的感受,反而覺得敘州義軍果然很會辦事,不像是沿途有些州縣,想要結交考察團的豪商大族,擺架子、講闊氣,好酒好菜輪番上、撤,過於奢靡,反而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敘州人辦事實惠,而且還買了兩壇好風味的酢辣椒,在船上做路菜恰到好處,還給他們介紹店鋪,買了美味、乾淨且實惠的酢辣椒,讓他們放在辦事處,隨船先帶回去買地,再走郵政寄回家給親人做手信,如此大方、妥帖,所費又不多,讓這些很有心上進的考察團成員們,倒是多了幾分好評。
因敘州義軍自己是帶船來的,他們船多,於是考察團在巴陵便換了他們的客船,條件也比原本要好一些,至少晚上睡覺,翻身的餘地都比原本要多,如此船行幾日,便到了夷陵,這裡迎接的敘州人更多了,而且出現了女吏目——可見敘州在夷陵的勢力已頗可觀,女吏目到夷陵來公乾,他們是放心不會出事的,巴陵則讓兩個男頭目先去探路,免得因女子身份招惹意外,反而不美。
有沒有女子出仕,完全可以說明一地是否足夠‘買化’,這兩個女吏目固然職位不高,而且文化水平似乎也有限,官話都說得七零八落,但光是現身,便讓考察團中的女吏目大點其頭,十分滿意。
敘州眾人見此,自然也是喜歡,一行人從夷陵出南津關,這裡更是人潮湧湧,連客棧都沒有,隻得在船上歇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在碼頭擠擠挨挨的人潮中,解繩繼續西進,老艾容光煥發,站在船頭指點身後的碼頭,笑道,“諸位兄姐,這些客人對我們都是頗為羨慕哩,如今冬日水枯,前方又是三峽天險,沒有纖夫,誰也不敢在江麵前行,唯有我們敘州幫自己有纖夫在此,方才能維持船運來往。”
“兄姐們請看,前頭這山水雄奇之處,處處都是險灘,正所謂四川形勝當前險,三峽波濤據上遊,這就是聞名天下的三峽天險,我們的纖夫兄弟,就正在其中那!”
眾人聽他一眼,都是紛紛出艙,極目眺望,隻見前方絕壁千仞,重巒疊嶂,江水蜿蜒、波濤激蕩,令人魂奪!於如此險峻高闊的山水之中,那輕舟真如塵埃,如浮萍一般,仿佛一陣清風便會隨之反覆,而正在這光禿禿的山石絕壁之中,有無數小點,仿佛螞蟻一般,攀附於山間亂石之內,他們連著一根一根的絲線,往江邊淺灘彙聚——
這些如螞蟻一樣,攀在江邊石壁之上的,作為人力對自然偉力抗衡象征的,便正是讓敘州幫引以為豪的三峽纖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