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離譜現實(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204 字 6個月前

黃老頓著拐杖,也是直歎氣,壓根不和小張對視,隻是衝著老艾、小郝兩個首領道,“外城也罷了,家業艱難,如今也沒有多少女人了,隻我萬州如今民情在此,多少民間的好女兒,便是家業艱難,本也可以覓些繡娘、婢女的營生,什麼孔孟的道理,不是你們這些敘州義軍的道理,這也能體諒,隻是若還有些人心,也知道好壞,萬不要再讓吏目去兜搭女娘,叫她們走壞路了!”

說著,便深施了一禮,轉身歎著氣,捶腰走遠了。餘下眾人或有一二要挑事的,但見買地考察團,個個都是人高馬大,氣勢淩人,似非善類,又有府衙差役保護,也不敢造次,雖說是罵罵咧咧,但也終究逐漸散去了。眾人這才得以繼續前行,隻是敘州幫眾人,麵色都陰沉得能滴下水來,走了一條街,小張終是忍不住問差役道,“大哥,他們說的可是真的?真有女子自賣自身,隻是為了去那窯子裡識字?”

那差役掃了她一眼,歎道,“姑娘,你不知道我們萬州這幾年,日子過得苦!彆說讓女娘識字了,原本的殷實人家,現在一年到頭稀粥裹腹的也有不少呢。你們說讀書好,讀書了能在敘州考官做,敘州有錢,日子過得好——這話是不錯,可到底讀書那也要有一點本錢不是?”

“窮到這份上,當天做活當天米下鍋,一天不做餓一天的人家,哪有餘錢來想這些?就算讀書沒束脩,那讀書的時候又不能做活了,本來就做一日活才能買些米回家裹腹的,現在,半日時間讀書,還能吃得飽嗎?”

接下來的話就不必說了,大家都能想得到的,一家人生計如此艱難的時候,女兒還想讀書,外頭的工作機會又極其稀少,有什麼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家舍臉去換些吃食,又或者,自己沒門路的,那就自賣自身,去高級一些的唱館,一次性能得一筆定約幾年的賣身銀子,就譬如說五年吧,那第一,能給家裡留一筆錢,不至於讓親人餓死。

第二自己的吃食有人管了,大概率比在家吃得要好,第三就是如之前百姓所說,唱館有師父教導,行令唱曲兒,至少這也是基礎的教育,可以開發智力,有心的跟著學認字,幾年後自己攢點賞錢,再去敘州——反正敘州也不歧視風塵女,她們再去考學,豈不是各方麵都照顧到了?

若說為何不去買地,這話在川蜀根本不比討論的,敘州之外,拿得出船錢南下的,留在本地也能過不錯的生活,若說走蜀道出川,那意思是四十歲以上走不動路的長輩就不要了唄?兩三個壯勞力在家,收入的盈餘好歹還能勻一口米湯,哪怕是走一個,老人都隻能餓死。

固然,也有不少人寧可走蜀道也要南下,但更多的人還是會因為家累而留下,也就出現了現在萬州府的畸形現象,上進的好女子居然要賣身來獲得學習的機會,而原本視為比賣身好一些的大戶丫鬟,則因為沒有和唱館一樣,及時改易策略,而成為了較次的選擇——

自從敘州府開始啟用風塵女做吏目,萬州府的唱館便立刻改了賣身契,從死契改為活契,而且不再虐待伎女,這也是因為他們本就是招待四方來客之地,消息靈通,自然知道如今天下風流鄉,所有唱館的祖師爺姑蘇城,如今這一行有多麼的凋敝淒涼,是以早就在思忖對策了。

種種因素疊加,造成了萬州府現在的荒謬局麵,雖然從根子上來說,此事的根源是萬州府的窮,要說萬州府為什麼這麼窮,造反的夷人是重要原因,買活軍的虹吸也要背鍋,但不可否認的是,敘州幫對航道的把持和壟斷,在萬州府的局麵上也起到了雪上加霜的重要作用。

而小張等女吏目,本著招徠女娘去敘州過(相對)好日子的善良願望,在萬州府主動發展女相識,並講述識字的好處,卻反而讓不少女娘選擇進入她們千辛萬苦才僥幸擺脫的行業,這種弄巧成拙的感覺,讓一行人心裡如何能好受?

團隊的氛圍不可避免地沉寂了下來,在他們常駐的下榻之後,吳老八帶了兩個隨從去見州官,其餘人要來熱水梳洗——萬州府雖然也是山城,但至少用水沒那麼緊缺了,街上的苦力挑夫也是極多,足夠應付二十多人洗澡的需求。男吏目們本來也可以去澡堂,但見了萬州府現在的情況,都決定還是謹慎為上:澡堂子裡大家都赤條條的,若是被認出身份,前來挑釁,那就比較棘手了。

二十幾人都要洗澡,額外的熱水賞錢,讓掌櫃眉開眼笑,喜氣洋洋,他當然完全不排斥考察團的到來,更是對黃老那一幫人的言語嗤之以鼻,笑道,“都是一幫子酸貨!個個心思也是不同,有借機罵官府的,也有日子實在不如意的,還有那老不死愛管閒事的——便是彆家要去做表子,乾他姓黃的什麼事?他家沒人去不就行了?真是狗拿耗子!”

說著,又媚笑著推薦本城名吃,自告奮勇要讓小二跑腿去買些回來。敘州幫也有人覺得他說話不中聽,反響冷淡的,也有嫌客棧自己的餐點不好吃,想買些小吃回來換換口味的,便和老板攀談了起來。謝金娥剛洗完澡,拿毛巾包著頭,探出來倚著二樓的回廊聽了聽,回房問道,“你要不要吃香山蜜餅,說是白香山帶來的方子,那老板都好久不做了,聽說敘州來人,特意開了一爐。”

萬州這裡有個特點,依山而建,地勢狹促,所以樓房比彆處要多,還常常出現兩層樓房都是一樓的奇景,同樣的因為地方小,客棧條件有限,考察團也住的是四人間,大家是輪流到樓下有溝渠可以直接排水的房間去洗澡的——哪來那麼多木桶泡澡,一個客棧有一個大木桶都不錯了,在冬日要燒水填滿這個木桶那是極大的工程,用完了還要淘洗,用木桶洗一次澡至少五六個人忙小半日,一間浴房裡,一個大灶在角落燒水,旁邊放著一缸涼水,自己舀水出來兌著澆洗,暖暖和和的已是難得,用一瓢還要加一瓢進鍋,方才能讓二十多人在一天內都洗好澡。

她們這間房是小雷、金娥、王小芸,還有一個女兵士,此時三人都洗好了,女兵士去洗,小雷到樓下去問小吃了,隻有王小芸一人坐在熏籠邊上,手底下放著幾個紅彤彤的橘子,垂著眼似乎在出神,見到金娥來了,忙抬手擦擦眼角,笑道,“來吃橘子吧,這萬州紅橘說是極有名的東西,千年來都是本地的名產,這會兒正好應季,我剛吃了一個,挺甜的,放在熏籠上暖熱了更好吃。”

說著,便將一個橘子遞來,果然在熏籠上煨得暖洋洋的,讓人拿著舒服,金娥掰開一個紅橘,且先不吃,隨意掀起熏籠,把橘皮丟進火盆裡,屋內便頓時多了一絲焗橘皮略帶苦澀的清香,倒讓空氣更清爽了幾分。

“我們以前在姑蘇的時候,每到冬日,便喜歡把橘子埋在灰堆裡烤得橘皮發黑,橘肉都軟塌了,再掰開取出,撒上糖汁吃,酸溜溜、甜兮兮的,多汁可口,又暖融融的,生津解渴,很能解冬燥呢。這幾年在雞籠島,一年到頭都熱,幾乎是不烤火的,倒是好久沒吃到這味兒了。”

說著,也掰著吃了幾片橘子,酸得一激靈,笑道,“這和我們之江的橘子味道差不多,烤熱了就發酸,一會兒弄點紅糖汁來配著,那才好吃呢。”

雖說這三人組不算是一見如故,彼此也有過不愉快,但其實出門在外,更多的時候是這樣說些閒話彼此照應,場麵上總不至於太僵冷,隻有今日,王小芸有些魂不守舍,沒有答話,隻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金娥也不生氣,看了王小芸幾眼,一邊吃橘子,一邊閒聊道,“小芸,你既然入選考察團,自然工作能力是十分出眾的,我猜,你在買地必然不像這些日子這般膽小,是不是?”

她這樣說似乎是隱隱在批評王小芸不能擔事,王小芸自然是要辯解的,金娥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又盯著她問道,“其實,有句話我倒是一直想說……我的出身,隻看這小腳,便是都知道的,我從前也是做表子的,團裡眾人也都知道,至於你的出身,彆人倒是不知,隻我看同行還算是看得準——

我猜,你從前也是做皮肉買賣的,隻是不願顯露出來,你這一路都是內向,隻怕是害怕被人發覺了跟腳,今日在這裡擦眼淚,也是因為剛才那黃老口口聲聲‘風塵女性子輕佻’,心裡難受,有些過不去,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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