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州府一場大鬨, 足足小半天光景才逐漸平息,官兵們出現的時機恰到好處——頭前兩幫人馬火並的時候,加在一起上千人,城中守軍的數目全算進去也就這些:這還是算了吃空餉的名額在, 要糾結起來平亂怎麼也得一天時間, 對於幫派火並, 大家都是很有經驗的, 並不急於召集部眾, 為什麼呢?因為許多正兵平時是自己做點小買賣謀生的, 光靠兵餉他們活不下去, 叫他們來出力乾活還好,來拚命的話, 得給錢,見錢做事,倘若不給,當下就能和主官鬨起來,在民亂之外,再添一重兵亂。
再說了,幫派火並在萬州府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從前繁盛的時候, 碼頭上哪天不見血?挑夫們拉幫結派彼此搶地盤,有時候能和護軍乾起來,不管當時場麵再大, 鬨個半日也就大概消停了, 無非是靠碼頭一帶的街麵,比彆處要危險些,火並時經常有人趁火打劫。
因此, 儘管富戶都在這一帶開設店麵,但家眷卻都多住在山勢高處,州縣衙門也都建得高,不管下方怎麼亂,山上照樣是歌舞升平,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也就是前些年夷兵進城時,那是不分青紅皂白,一概的燒殺搶掠,倘若不是一向關照夷兵的那幾個官兒,便是連州縣的父母,也是一概拉出來砍頭,沒有半分的寬待。
萬州城內,現在的政局就如同他們的治安一樣,也是涇渭分明、錯綜複雜,吳老八和老艾一乾人還在州衙門吃了一頓晚飯,對於下方的亂象絲毫不知,晚宴上萬州的頭麵人物都有出席:奢安之亂後新來的知州,附郭縣的父母,鎮守太監,乃至本地的老官,這些官雖是漢人,但不乏和夷兵關係密切者,還不如秦貞素,同夷兵勢不兩立。
當時夷兵進城作亂,殺了不肯交出州庫房鑰匙的知州,但一直有傳說,州庫的儲藏,奢氏沒有全部運走,而是和本地幾個官員私分了——因奢氏後來逃走得很迅速,不像是攜帶了大規模輜重的樣子,但州庫內的損失也確實慘重,於是當時沒有罹難,平時又善撫夷的幾個大人便遭到了懷疑。
但是,這樣的懷疑畢竟沒有證據,為了從大局出發,州裡還是要重用他們,去懷柔那些一度尾從奢氏作亂的土司,因此,正直的遭難了,官聲陰霾得反而活得很滋潤。一頓飯上頻頻向吳老八敬酒,態度非常的親熱,吳老八也猜得到原因:這些人私下都有支持的商戶,想要和買地做生意,那自然不會得罪他們這些買地的使者了。
雖然買地的官場,也不是全無弊病,但敏地官場,這種上下異心、各自為政,目無王法乃至公然以權謀私的現象,簡直已經可以說是荒唐了,吳老八從一開始遮遮掩掩地賣私鹽,到後來公然成為官府座上賓,見識得實在是太多了,不過如萬州這樣,連秦貞素都不齒為伍的,就算在敏朝也有點兒過分了。
尤其是回到客棧,聽說白日的事態之後,更是皺眉道,“萬州這樣如何能抵禦土司作亂?我就說,席間為何頻頻有聽差來和那些官員耳語,原來都是稟報今日火並的消息,卻偏偏就是知州,從頭到尾真的是毫不知情。
主官被架空,沒有絲毫自己的人可用,彆的官員麻木不仁,知道了裝不知道,甚至不肯檢點親兵去維係秩序,鎮守太監也是,隻知道勒索土司,要他們孝敬——按秦都督的說法,奢氏不說,那些依附他們起兵的土司,有不少都是受不過太監的勒索,這滿萬州府的官兒,竟無一個是不可殺的!真是無恥得叫人生氣!”
考察團的心情自然也不算太好,他們此刻並非滿員——小雷帶了一些上過中級衛生課,受過急救訓練的吏目去給敘州幫療傷了,還有幾個兵丁自己排班在門口放哨,萬州府的變動,讓考察團的危機感大增。王小芸主動說道,“敘州幫這一次也折損了七八條人命,之前接待我們的小張……”
她雙目微紅,說不下去了,哽咽了一下又道,“敘州幫上下議論紛紛,都說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我聽他們的意思,似乎內部早有人想要打萬州,說是打下萬州,能拿下一整條大江水道。從敘州取瀘州,從瀘州到萬州,路上就沒州縣是他們的對手了,唯一需要忌憚的隻有秦都督的白杆兵。”
“不過,不論是軍師還是首領,都認為還不是時候,底下人也隻能順從,這件事便沒有再提起來,卻不料今日有了這樣一番衝突,普通弟兄不說,素日裡有威望的頭目,折了好幾個進去,因此眾人現在都是群情洶湧,嚷著要立刻去敘州報信,更有人說起,倘若軍師和楊將軍仍不許可,那說不得就不要怪他們單乾的話了。”
她素來都給人以膽小的印象,但正因為膽小欲自保,王小芸打探消息的欲.望是最強盛的,手段也比旁人多,對於敘州幫上下的情況,彆人沒有比她更說得仔細的——一樣是出去幫忙治傷,小雷和金娥心思都壓根不在這上頭,隻她一麵包紮一麵還豎著耳朵聽敘州幫的人土話對答。因她平日話少,敘州幫的人都以為她聽不懂本地土話,也並不提防,自己的一些小心思,都被王小芸儘聽去了。
這樣細心的女吏,是能起奇效的,吳老八對她讚賞地點了點頭,又敲了敲窗戶,聽到外頭傳來的咳嗽聲,知道此時屋外無人,便壓低聲音道,“各位兄弟姐妹,咱們如今孤身入蜀,這裡又是買地勢力的空白,除了郝六哥的同鄉會之外,其實並無多少人能真心信任,咱們如今,是真正同舟共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話說得不錯,眾人也有深刻感受,此時也都把旅程上一些小摩擦給拋諸腦後,紛紛道,“越是如此,咱們越要抱團,團長是老資格,你隻管開腔,隻要是您下的決定,我們再無二話的。”
此時謝金娥和小雷幾人還在外治傷,否則這話當是謝金娥說得最響亮,不過吳老八也不好把人都叫回來,那就太著行跡了。他低聲道,“雖然還沒進敘州,但已經能感覺到,敘州幫內也分了幾股勢力,軍師劉三德,依托的是郝六哥的同鄉會起勢,對買地最是親善,首領楊玉梁,他的態度暫且還未知,外來人口,憑武藝和軍事才能上位,和劉三德關係應當不錯,但我想他不會如劉三德一樣非常盼望被買地收編,最好是如諸侯一般,和買地保持親密的政治經濟往來,但還維持統治的獨立,這也是人之常情。”
眾人聽了,都是點頭,吳老八又道,“還有第三股勢力,其首腦未知其人,但應該就是今日這衝突的主使者了,他們應當是非常想要拿下沿江的州府,掌握前往大江的航道,在買地來接管以前,把勢力擴張一番,如此進退可以自如不說,或許他們也能分到一州之地,慢慢經營自己的勢力,不再是楊玉梁、劉三德的附庸,因此我懷疑這第三股勢力很可能是敘州幫的第四號、第五號人物,甚至是一股中高層的意願集合。”
“正因為他們形成了合意,事情才辦得這麼順利,先讓我們買地的人見了秦都督,並且談到了炸礁石、疏通航道的事情,還撮合了我們和秦都督的牛油貿易,對秦都督來說,她久已厭惡萬州官場,又擔心奢氏再度作亂時這些人拖後腿,倘若敘州幫能和她攜手對抗奢氏和那些土司,又讓她繼續掌握富順的鹽、牛之利,讓她有養兵的財源,又有買地依靠,那麼秦都督很可能對萬州之變袖手旁觀。如此,擋在敘州幫和萬州之間最大的障礙,便被挪除了。”
障礙一去,需要的就隻是一個名正言順能挑起多方情緒的理由了,吳老八甚至懷疑黃老出麵,背地裡都是這些敘州幫黑手的安排慫恿,乃至在火並中率先動用鐵器,讓鬥毆升級為流血衝突,都是為了加深萬州、敘州矛盾搞的小動作,大多數時候,火並雖然也會有人死,但絕不會如這次一樣,死傷者上百——而且多是萬州的本地百姓。
當然,也可以說這是為了立威,但試想外地人不講江湖規矩,用刀劍屠戮手無寸鐵的本地鄉親,萬州府現在對敘州幫會是個什麼觀感?敘州要出川,必須經過萬州,如果雙方勉強還能維持表麵上的友好,敘州幫或許還沒有出兵的理由。但倘若從此敘州幫在萬州府人人喊打,甚至連停靠都不敢放心,要隨時戒備萬州人的仇殺呢?
那,敘州也就不得不拿下萬州,並且把這些不服氣的倔頭百姓全都殺光了啊……
不過是敘州要向買地靠攏,這麼一個一語可以概括的政治行為,背地裡隱藏了如此多的陰謀博弈,這就是‘政治’兩字的重量。與會的買地吏目,有些習以為常,有些則難以適應,王小芸眉頭蹙得極緊,心中想道,“也不知道小張事前是否知情,其實按道理來說,忍一時之氣,為萬世之謀,將來報複回去的機會多得是,她一刻也忍不得,脾氣也太暴烈了些,風月中人哪有這爆碳性子的?”
“或許,她也是傾向拿下萬州的一派,當時的氣憤,不過是順水推舟,為了將事情鬨大,隻是,富貴險中求,她圖謀更進一步,將來或許為官作宰,膽量是夠大的了,身手卻不過關,還想著拿菜刀身先士卒,戰場上刀劍無眼,誰管你有什麼雄心壯誌?不知天高地厚,貿然出頭,被砍成血葫蘆一般,就算熬過來,恐怕也是個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