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州府留守, 其實並不如吳老八等人事前估計得那樣簡單,考察團留了六人組下來——小雷、金娥和王小芸三人,另外三人是指派保護她們安全的孔武吏目和軍士,其中就有女兵士小李, 另兩個是男丁, 而六人組很快就發覺, 其實並不存在‘敘州不進犯萬州的話就無事可做’這個可能。
就算敘州府不來,考察團也要麵臨棘手的局麵, 那就是萬州人對敘州幫的排斥,作為敘州幫的後台, 買活軍在萬州現在當然也處處遭受冷眼, 尤其是在靠近碼頭, 居民密度很大,同時也是火並戰場的‘下山’,除了那些為敘州幫做事討生活的挑夫之外,其餘百姓都有很充分的理由討厭他們。
‘上山’這裡呢,倒是有不少對買活軍有些好感的富貴人家, 願意伸出援手, 安置六人組,不過, 接受他們的好意, 也就意味著和敘州幫的關係將要相對疏遠,而且人情債是最不好欠的——誰知道伸出援手的大人物,背地裡是不是魚肉鄉裡、血債累累, 已經成為敘州幫必須要清算的對象?領了他們的情,若這戶人家也打著買活軍的名號招搖撞騙,小組又該怎麼辦呢?
考察團出門在外, 保持相對獨立的地位是很重要的,便是敘州幫,眾人也不想過於依靠,再加上小組本身肩負的使命,金娥便對眾人道,“若是我們在萬州一個人都不認得,如何能做到製止敘州幫濫殺?何人該殺,何人不該殺,豈不是全憑他們一張嘴說話?本地的民情我們要掌握,考察考察,是拿一雙眼觀察,對城中做一個調查,便是不能製止敘州幫動手,也可冷眼旁觀,記錄下他們的行動究竟有多少違規之處,作為之後衙門處置他們的證據。”
這思路是合理的,眾人都是有豐富實務經驗的吏目,自然知道要把一句話貫徹下來,需要多少實際行動,坐在客棧裡高喊‘不得搶劫,不得濫殺’,也算是努力過了,但這和真正限製住敘州幫的行動,不讓他們擴大殺戮範圍,完全是兩回事。
想摸魚的人可以去奉節,留在萬州府的都是要做事的,自然無人和金娥頂嘴,就是小雷有些犯嘀咕,她對王小芸是有怨言的,因為王小芸一句話,‘同組的不輕易分開’ ,吳老八直接把小雷分在萬州府了,當然,她要去奉節或者去敘州也是可以,但那樣就顯得她有點事兒。
小雷等於白白選擇留在最吃虧的萬州,而且還一句話都沒能在吳老八麵前說,哪怕是表白自己的忠心和覺悟也好啊,至少能讓領導記得你,寫評語時都能帶到幾句,眼下這說話的機會都沒撈到,好人全被王小芸做了,她沒情緒那就真成傻子了。
金娥這裡,也能理解小雷的想法,不過她有辦法糊弄——也是形格勢禁,小雷留在萬州幾乎是必然,因為小組要在萬州打開局麵,離不開小雷的醫術。
“我雖然沒出外差的經驗,但之前接下任務之後,還是趕緊去圖書館找了《吏目參考》的合訂本來看,其中就有提到,一般來說吏目去敏地的城市,都是以掃盲班來打開局麵的,之前聽老艾他們說,敘州幫也在萬州開了掃盲班,也的確有人來上課——但學生很少,效果不佳,現在更是無人來了。是以我們隻能換一種辦法,那就是開義診——這個是敘州幫做不到的,他們自己的好醫生都很少。”
掃盲班效果不佳,說到底還是和經濟有關,萬州府的貧富分化已經嚴重到平民根本連上學的餘裕都沒有了,而‘山上’的富貴人家,他們也根本用不上買地的掃盲班,學拚音的話,自然可以聘請買地回流的教師——這些有過買地遊學經驗的書生,往往也是考察團潛在的人脈,不過在如今的萬州就兩人,川蜀和外界的聯係實在是太不便了,大多數人離川之時根本就沒抱著短期內回鄉的念頭。
因為這種種原因,掃盲班針對的主要還是有餘錢,而且白日裡工作不繁忙的伎女,因此敘州幫的掃盲班在一開始名聲就不好,之後她們也試圖主動出擊,由於白日在家做事的是婦女多,敘州幫的掃盲班也隻能是以婦女為主,接下來的事則在黃老的控訴裡便可知道了。
考察團這裡,掃盲班是沒必要辦了,田師傅——擅長種田的吏目去敘州府了,而且在萬州府也不吃香,這是山城,田地細碎不成型,也沒有常見的附郭鄉村,附近的村落距離萬州都有一段路,也還沒種上高產糧,擴散得最快的是玉米、紅薯和辣椒——這裡的意思是,錦官城周圍的平原開始大麵積種植這些了。
至於村落,雖然和萬州更近,但交流要更稀少得多,萬州開始種玉米、村民聽說,得種,試種成功,在沒有吏目推動的情況下可能要五到十年。反而是錦官城,消息靈通又是平原,雖然也距離數百裡,但隻要半年左右就可以派人來買高產種,來年就可以強行攤派下去,叫農戶們種植了。
是的,這就是交通對於時間的放大,這也是六人組還在籌劃著按部就班開展工作的原因,因為時間其實是充裕的——彆看敘州幫很可能收到消息之後,立刻發兵攻打萬州,但真正接戰至少也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消息帶回去,要商議,就算不商議了,直接決定出兵,那也要先後十天的時間,來安排船隻,收集輜重——十天已經是非常快速的了,一般來說,水戰提前半年開始部署都不稀奇,因為船隻數量是有限的,這裡牽扯到的算數實在複雜,能算出自己的兵馬需要多久時間能兵陳敵方碼頭,這軍師可以說就很有些水平了。
就算敘州幫做事快吧,十天半個月準備好了,也要船行半個月才能到萬州,所以一來一回至少要一個月的光景,這會兒是正月,開打是二月,如果隻打了幾天就攻下萬州,開始用船往雲縣送信,在沒有傳音法螺的前提下,還要再走三四個月才能把消息送到雲縣……
隻有親自走上一次,才會感受到傳音法螺是多麼偉大的發明,在政治軍事上又有多大的作用。金娥等吏目,雖然對於戰爭是一竅不通的,但在籌劃的過程中,也是發自內心地感到了傳音法螺的用處,在全國範圍的爭霸戰爭中,一個短波無線電網絡,幾乎就可以讓這方政權立於不敗之地了!?就拿此刻說吧,倘若無線電總台不是設在雲縣,而是設在華夏中部,可以讓傳音法螺發揮作用的話,那麼現在考察團的工作難度將會極大下降,甚至根本就不用留人,隻需要一句話就能讓敘州幫不敢造次。就連小雷這樣有點缺心眼的女吏目,在對比川蜀、兩江、之江道的官場風氣之後,都說出了頗有哲理的感想,“一切腐敗與落後的根源都在於信息的不通暢!”
這句話也不僅僅是因為萬州的政治氛圍,也有因萬州府的衛生知識之落後而發的感想,萬州這裡固然也有人看《買活周報》、《國朝旬報》,但知識在民眾中傳遞呈現出非常不均勻的現象:大家都很關注報紙上的皇家消息,比如說最近的王妃離婚案,就連碼頭的漢子都是如數家珍,把什麼地方的秘聞都能一一道來。
但是,倘若是農事、衛生的消息,那就多是‘山上’人專屬,在山下人中,多數都是一些似是而非,人們聽過就忘的故事,雖然也有報紙,但底層人、碼頭漢,還是免不了的無知。就連近在咫尺的敘州幫,在這件事上似乎也沒能帶來多少積極的影響。
這就是信息的不暢了,交通的不便,帶來了所有的困難,報紙太貴,大多數底層聽眾都是在茶館、茶棚裡聽的,這些地方的說書人為了招徠顧客,當然是什麼低俗,什麼戲劇化說什麼了。再加上買地報紙中所談的衛生知識,很多對於這些底層人來說都是‘何不食肉糜’,聽了又有什麼用?譬如說常洗澡可以防寄生蟲,說得好啊,飯都吃不上了,我還有錢去洗澡嗎?
如此,也造成他們在興趣上的淡然,便是小雷開設的義診,一開始反響也是平平,大多碼頭漢和他們的家眷,都不太敢過來——便是義診也要藥錢的,沒錢抓藥的話,義診有何用處呢?
不過,這一次,山下中多少也有些日子還勉強過得去的人家,不像是從前那樣抵觸和買地的新式女娘打交道了,寧可冒著被攻擊為伎女同黨的風險,他們也要出來看病,因為萬州的醫生雖然少,但疾病卻不會因此就善解人意,多體諒萬州人一些,他們還是照舊生病,不管是大病小病,總是讓人不舒坦,總是要設法去解決。萬州的醫生本事有限,夷亂之後,更是稀少,這個小雷,她姓雷,是那個造了牛痘的雷,光是這一點,便讓很多人認為她的本事總不會比萬州的土大夫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