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王小芸的執著(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159 字 7個月前

“她不會去的,她的根基在敘州。”王小芸輕輕地搖了搖頭,“廢了那麼多的心機,犧牲了這麼多的兄弟,才留下了她這一根獨苗,她又怎麼會離開巴蜀呢?”

是啊,這樣一個女吏目,為了給敘州幫,給考察團中的女娘,不惜一馬當先,甚至身受瀕死重傷,在康複過來之後,她的地位遠不是一些捕風捉影的猜疑可以動搖得了的。就算有人懷疑,她和被楊玉梁處死的張鹽幫,實際上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但,這畢竟是陳年舊事了,沒有真憑實據,難道楊將軍能因此株連嗎?

甚至於,對於黃舉人之死,所餘下的那些懷疑,又有多少能牽連到小張頭上呢?黃舉人的自儘,究竟是由於小張等人的圍獵,還是驚訝於自己長子背地裡的浮浪行徑,現在隻有黃景秀知道了,如果黃景秀再死於意外,便將永遠死無對證,成為徹底的謎團。

從這個角度來說,黃景秀的確是非走不可,比起本土勢力利用她再度起兵的遠慮,小張要解決她的情緒無疑是更迫切的:黃舉人之死,完全是因為受到長子刺激的緣故,黃家的家規一向極為嚴格,黃舉人更是絕足風月,對於屋外的羞辱,他還能以自己文人的邏輯,將其完全摒棄。但黃大少爺的背刺,無疑讓他的立身之基完全垮塌,從堅持己見的君子,變成了嚴以律人,寬以待己還洋洋得意、喋喋不休的偽君子。

在黃景秀的回憶中,黃舉人正是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當即觸柱自儘,而她的長兄,也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成為了害死父親的凶手,情緒激憤之下,持刀自刎,但黃景秀自己卻知道,長兄並不是無行之人,他所梳攏的雛.妓,不是彆人,正是從小和兩人在一條街上長大的街坊小雀兒。

小雀和長兄,彼此兩情相悅,但年前小雀家中出了變故,她流落青樓,長兄這才在背地裡籌措銀子,把小雀兒梳攏做了長包——這錢不夠贖身的,可要長包了雀兒卻還足夠一年半載,可以從容再圖日後。但沒有想到,做得如此隱秘的這件事,卻成為了黃家父子的索命鐘!

這件事,從裡到外都透著蹊蹺,王小芸事後再去尋訪小雀兒時,伊人早已鴻飛冥冥,包括她一家人,也早已被賣出萬州,不知去向了。王小芸不得不把這件事,和小張、張鹽幫一行人聯係在一起,而黃景秀也並不是一味血勇的無知女兒,當王小芸把其中關竅對她略加分析,兩個女孩兒也就不難得出這樣的共識:

在敘州幫內部,有一條暗線,隱隱約約地編織著一張屬於自己的權力網絡,他們當然不能代表買活軍,事實上,他們的願景,或許還和買活軍背道而馳,買活軍也好,黃家也好,都是他們的棋子,他們正在推波助瀾,暗地裡把川蜀的形勢,向著他們想要的方向推去……

為了報仇,黃景秀雖然心中還懷著對買地的怒火,卻也立刻依從了王小芸的安排,決定離開萬州,她要保住她的性命,在將來指證這股力量,向真正的仇人報複。雖然她依舊對買地,對王小芸等人不存好感,但黃景秀知道輕重,她知道,自己不能同時得罪所有人,想要找到敘州幫中的凶手,她就隻能依靠遠道而來的買活軍。

但,即便是現在,她對買地,對於這股新風,甚至是對於如今碼頭上的熱鬨和喜慶,也還抱著重重的疑慮,太過深入的話題,眼下人多口雜無法提起,黃景秀環顧著周圍,注視著這些行人們百姓們臉上的笑容,輕聲說,“看他們笑得這麼開心,我都快忘了,前陣子萬州府流了多少血,多少淚,有過多少的冤屈……買地,當真就這麼好嗎?如果真的這麼好,你為什麼又要留下來呢?”

“買地當然有這樣好了。”王小芸肯定地說,想到那短暫的,在買地的生活,她唇邊也不禁現出了笑容。“你去了就知道了,買地隻有比你想得更好,更更好,並不隻是物質上的享受,它是一種從裡到外的感覺……”

“就是因為它這樣好,我才要留下來,我不能容忍……”

她不能容忍,有人借買地之名行惡,不能容忍有人在買地的光輝下編織著自己的暗網,王小芸想,這件事並不是非她不可——但是,但是她既然撞見了,她既然有所察覺,既然她沒有彆的更好的人可以托付,那麼,那麼她也便隻能承擔起這份責任,她寧可經年累月地守望在千裡之外的巴蜀山巔,注視著,警惕著這些畫著英雄假麵的倀鬼,在他們的畫皮下鬼祟地伸著暗足,隻為了有朝一日,當買活軍真正到來之時,把這些蠹蟲一氣揪出,燒死在灼灼日光之中——

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的高潔,多麼的偉大,王小芸是——王小芸隻是個曾經沒有人管的孩子,她知道居於天堂之外的滋味,現在她見到了一個假的,仿冒的天堂,見到了百姓們因此而萌發的喜悅和希望……

王小芸想:隻要我把馬腳全都剪除,把陰影全都消弭,那假的,不也就成了真的嗎?

她受到了這樣一股油然的,自發的使命感的支配,既然沒有人會比我更重視小張,那就隻有我留下來,監督著,見證著這一切,我曾經在那樣好的地方生活了幾年,但我現在看到了這天下,看到了這天下所有悲哀,所有悲哀中的慷慨放歌——

我要留在這裡,等待著買地的光輝照射而來的那一天,我要提醒著那裡,提醒著六姐,這天下還有很大,還有很多人亟待著你們的到來——

她想說的有很多很多,但王小芸最後隻是簡單地說,“景秀,你不能隻看到買地帶來的血雨腥風,你要看到,更多的人——”

在這樣熱鬨的送彆景象中,一艘船孤零零地從夔門駛了出來,揮舞著旗號向碼頭靠近,吸引了人們好奇的目光——這樣的一艘船,在春汛湍急的時候逆流而上,想必一路上是不容易的,看旗號,這是——

“是敘州同鄉會的船!”

不少人已經分辨了出來,而碼頭上的人群更加的躁動歡悅了,敘州幫的人往前推擠著,大聲地呼喝著,揮著手,就連秦都督也扭過頭去,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敢在這個時候西來的船隻。有人排眾而出——是隨隊前來的敘州幫軍師劉三德,他激動得雙頰通紅,搶過喇叭,他的喊聲在江麵上遠遠地傳遞了出去。

“小妹——小妹——”

他喊著,撕心裂肺地喊著,在遠處的船上傳來了歡笑的聲音,有個小黑點衝到了船頭,對他不斷地揮著手——大概這艘船上沒有喇叭,於是,船員們通過歡快而短促的號角聲,回應著劉三德的呼喊。

“嘟嘟嘟——嘟嘟哥——”

像是‘三德哥’、‘三德哥’一樣,抑揚頓挫的號角聲,引發了碼頭上廣泛的歡呼,劉三德流著眼淚,張著嘴,過於激動反而無聲地笑著,陰霾的江麵上方撒下了一線金光,他麵上的歡樂,似乎通過毫毛被萃取成了陽光中飛舞的金色光斑——

王小芸不無羨慕地望著這一幕,她知道劉三德在盼望著誰,他青梅竹馬的戀人,曾經敘州府一個小小的草妹兒,一個雛妓——你看,即便曾經是最低級的表子,誰說她不能擁有一份最真摯的感情?

她懷著最美好的祝願,懷著最真誠的希望——王小芸也希望能有一個人,像是劉三德愛他的情人一樣熱烈地愛著自己,而現在,她不覺得這是一種妄想了,她再也不覺得自己配不上,雖然她暫時仍在買地之外,或者也要呆上很長一段時間,或許很難再回到她曾短暫地呆過一小段時間的天堂,但她仍然真誠地、熱烈地盼望著一份這樣的感情,她想,即便是在遙遠的夢裡,她也配得上這樣一份憧憬。

她以同樣的真誠叮嚀著對黃景秀。“景秀,你就要去買地了,你有許多心事,許多重負許多冤屈,你也會看到很多,我不會說買地全是光輝沒有陰暗……但是,但你也要看到——”

“你也要看到,在陰暗之外,有更多的人因此獲得的希望——你能因此獲得的希望,你能——”

她注視著這個心事重重,仿佛永遠都不會再度微笑起來的女孩兒,輕輕地說,“你能因此綻放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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