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畫麵,居然公然地展覽在幕布上了,雖然沒有暴露任何羞處,而且,這副模樣對於黃景秀來說不算陌生——纖夫有很多都是如此,她從三峽出來的,怎麼沒見過幾乎全.裸的纖夫呢?但是,不論如何,眼見過,和放在幕布上這樣大喇喇的展示,意義似乎仍然是不同的。黃景秀又怕看,又忍不住總想著要看看那幾個小黑點。好在帳篷裡的氣氛很嚴肅,並沒人鼓噪什麼,否則,或許礙於情麵,她也要做出一副要走的姿態來,現在則可以假裝沒發現照片後頭那幾個不顯眼的黑點,其實是沒穿衣服的人。
居然是彩色的畫麵……而且比所有寺廟的藻井彩畫都要更活潑生動,比較起來,那些富麗的花紋也好,人物畫也好,簡直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東西了……黃景秀此時此刻怎能質疑金娥的判斷?比起去看籃毬來說,當然是新式皮影戲更讓人激動,甚至可以說是震懾得說不出話來。她可以一片一片地看到天亮——現在,她也明白為什麼這種新式皮影戲又叫做幻燈片了,這個命名是很形象的,一片一片的燈畫,通過神奇的步驟被幻化到了幕布上,幻燈片難道不就是最切實的名字嗎?
這一場放映,一共持續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大致上把《我在南洋做駙馬》這本書的內容都給帶到了,但並非所有照片都有入選,幻燈大概是二十多張,有些女子身體裸露得很多,並且在鏡頭前方的,並沒有被放進來,當然在黃景秀看來,那些畫麵中的女子乾瘦矮小,實在說不上多麼的豔情,但這樣的選擇還是讓她鬆了口氣。放映完結之後,還有下一場,所以大家都需要儘快地退場,從夥計指引的出口出去,還有人不斷地卷起帳篷,透一透裡頭的味道,絕大多數觀眾都是如癡如醉,討論著劇情的也有,討論著劇目的也有,“還是這樣真人的幻燈片好看啊!”
“雖然比不上仙畫,但仙畫要幾年才能看一次,那人多得,說是人山人海真一點都不誇張,去年我就沒撈著看……幻燈片好,日日都在這裡的,時不時還有新的幻燈片到貨,掏錢就能看!”
“那是,不過還是有真人真畫的更引人入勝些。《南洋》要比《蜀山》好。蜀山的繡像幻燈片從前看,多麼雅致,但《南洋》一出,又顯得不新奇了。”
“原來隻有這個幻燈片,是用真人的仙畫做成的嗎?”她詫異地問金娥,但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南洋駙馬,那是真有其事,用仙器拍下的寫真,才能和劇情如此嚴絲合縫。其餘的話本都是杜撰的,哪來的真人仙畫呢?想來最多也就是一些繡像彩畫的幻燈罷了,當然,不是說不好,但的確,和《南洋》比起來,那又完全無法相比了。
“大多數幻燈片都是繡像,像是真人彩畫這種,大概也隻有《南洋》了,下一部得等咱們買地再一次對外擴張時,倘若有什麼趣事再說罷。”金娥是很博學的,近乎是‘萬事通’了,她告訴景秀,幻燈片的出現,也和高透玻璃的普及有不可分離的聯係,因為燈片其本身,就是玻璃上畫出來的。“以前的版畫師傅,現在很多都轉行做這個了,之前周報還打廣告,招攬能在玻璃上作畫的大家。所以這東西和玻璃燈一樣,都是跟高透玻璃一起出的新東西——原理倒是很簡單的,但以前沒有材料去鋪開。”
原理有多簡單呢?其實就是一個鐵箱,裡麵是玻璃的片子,還有透鏡,隻要把玻璃的片子鑲嵌進去,再有一塊幕布,就能得到這樣的效果了。他們出去時,見到了一個高高的梯子,梯子還帶了一個架子,上頭的人就是燈片的放映師傅。按照慣例,還要配一個聲音洪亮的報幕員,讓觀眾們領略燈片中包含的信息。
“這塊幕布上也有橡膠——反麵塗了一層,正麵就不透光了,更能承住影子。”謝金娥說,“這些原理都刊載在《周報》上,衙門是鼓勵天下的百姓們自己去做實驗的。”
“難道衙門不想專利嗎?!”
這裡的專利,要用古意來理解,比如說,朝廷專利鹽鐵,意思就是利用自己的□□,不允許彆人來染指這兩個賺錢的行業。買地的‘專利’用法,景秀還不熟悉,當然她也無法理解謝六姐的思路了。這東西……這聚寶盆一樣的東西——怎麼可能不拿在自己手裡?而是要把技術散播出去?
“這沒什麼好專利的,”金娥有些不以為然,“你沒看過真的仙畫,若是看過了便知道,幻燈片比起仙畫又有多少差距,對六姐來說,無非都是為了豐富我們百姓的文娛,讓我們過得開心一些罷了。再說……玻璃和橡膠都在我們手上,敏地的人想要搞這些,也得找我們買玻璃、透鏡和幕布。他們自己磨透鏡肯定沒我們磨得好!”
第二個理由,算是把其中的道理給說透了,仔細一想也的確如此,橡膠都罷了,或許白牆也可以充任,但隻要燒不出玻璃,不還得問買地這裡購買嗎?買地捏住了燒製高透玻璃的技術,就算把幻燈片傳遍了天下,得利的似乎也隻有他們自己……
黃景秀不得不再一次被買地的思維方式給震懾了,當然,同時興起的還有對仙畫那極度的好奇——仙畫,仙畫究竟是什麼樣子,才能把這已經極為華美超出想象的幻燈片給踩到塵埃裡呢?她能有這個福分看到嗎?這一次如果能去雲縣看大運動會的話——
不知為什麼,她的思緒突然間飛到了故鄉,景秀又不可自製、不合時宜地想到了父兄,如果,如果父兄沒死,如果他們也能看到……哪怕不是仙畫,哪怕能讓他們看一看今天這幻燈片……
她的眼睛突然紅了,可惡的玻璃燈,讓金娥發現了她的異樣,關切地詢問了起來。景秀擦了擦眼,擠出了一絲微笑。
“我是想到了小芸姐,我現在才明白她到底放棄了什麼樣的生活……”
說到這裡,她突然又從感傷中□□一些了,她終於貼切地體會到了王小芸為了自己的理想和情操,到底都放棄了多少,或許在很多人眼裡,這比真死了還要讓人難過。父親和王小芸,他們的立場截然不同,賢愚也不可同日而語,可景秀覺得,他們擁有同一種慨然的氣魄,可以為了心中所堅信的事物,將其餘一切置之不顧——
她勉強地笑了起來,對金娥歌頌著王小芸的偉大,金娥似乎也並沒有絲毫的察覺,還附和了幾句,但是,在景秀轉身之後,謝金娥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的背影——她似乎已經看穿了景秀的心思,看破了這個命運多舛,背井離鄉的少女,心中綿綿不儘的愁緒。
“人命,是最寶貴的東西。”這天晚上,她在自己的工作日記中如此寫到,“每一條人命,牽動的都是親人心頭最真誠也最難忘的哀痛,一個人的□□死去了,但是,他的魂靈會在親人的苦痛中繼續存活下來。我認為……我認為,不論階級的異同,在社會變革發生時,對於那些無可救藥的人,我們要儘量殘酷不留情地消滅,但是,對於黃舉人,對於黃少爺這樣,囿於階級,囿於環境而顯得泥古不化甚至頑固可恨的人,從此我心中,比起仇恨,我更充滿的是一種寬容,一種理解,比起無儘的憤怒,我多了悲憫,今日的我和昨日的我相比有了改變……”
“這改變,來自於一個少女藏起來的,不敢被人看到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