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大的,或者是確實不願出錢的,不謀而合便想到了這個漏洞——或者是買文書,或者是假成親,總之回了村子,什麼辦法都有。我們之前接到居委的報告,出去查看時,那對母子使了個狡獪,從居委看管下逃脫,被她們村裡的親戚倉皇接走,於是我們去戶籍村子裡查看。其實人就在家裡,我們是清楚的,村長也是明白,但他的意思呢,不敢犯眾怒,他們村子是泉州那邊的,村裡人雖然有許多進城去了,但留在本地的人家多是一姓,就算分了家那也是親戚,這種情況,他也建議我們兩人不要輕舉妄動,否則……”
也是那次出差,讓小武意識到了,即便是看似規定得完善的新法,一樣有巨大的漏洞可鑽,當然,不會人人都把漏洞鑽到底,但就像是原本底層中未婚生育蔚然成風一樣,很快的,這些想要逃避產假的人群中,也會存在普遍而心照不宣的方法,等於是更士署付出了巨大的人力成本,而效果卻依舊並不理想,抓到的倒黴蛋承受嚴重後果,有本事的人則公然逍遙法外——如此一來,新法到底意義何在呢?
“倒不是說,我不理解此法的意義,六姐想要女子外出做工時,能享有和男子差不多相同的機會,便隻能設計一種製度,讓女子和男子受生育的影響差不多——生完之後都有六個月脫產,再之後,孩子滿了半歲,比較健壯了,就可以送到托兒所去了。父母複工,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
說來說去,還是回到了製度的落地上。“在設計之初,心思是很好的,但以如今的條件,怕是累死更士也無法貫徹。因為漏洞實在是太多、太大了,除非有一日,仙器遍布天下,或許還有一絲的可能,譬如說,任何孩子出生時,都可直接在額頭上寫上生父生母的身份號碼,又有手段能夠立刻追蹤到這些號碼的主人,強令他們停工休息半年……”
小武竭力想象著天界仙器的無所不能,他也隻能想到這裡了,他有些憂心忡忡地道,“否則……我看這個政策,永遠也無法有徹底落地的一天,總是一筆讓所有人都怨聲載道的糊塗賬,就算有人從這政策中得到了好處,找到了工作,他們也絕不會認為是因為政策的緣故,隻會認為是自己的本事,如此下去,消耗的乃是六姐的威信!”
“又或者——雖然這一策也無法完全消除冒認生父的現象,但卻可消除窮苦人家的顧慮——那就是,雖然也還是強製產假,但產假期間的工資,由衙門如數發給,如此,富貴者雖不屑於這六七兩銀子,還是會不斷策劃私生子女,但窮苦人家的疑慮卻可一掃而空,不必再這般勞累奔波,隻圖省下那七兩銀子了。”
最後這個想法,他在心中是反複思忖過許久的,而且也以為這才是解決如今這棘手亂象的方法——其實最好的方法,莫過於男子不休產假,如此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更士的工作量肉眼可見立刻就能減輕一層。
便是女子就業因此長期受到影響,又關他什麼事呢?小武是個男子,他雖然不敢看不起女子,畢竟如今是女子主政,但因為自己的利益與之無關,他是不會對這條治國思路有多感同身受的。
不過同休產假是買地這裡不可觸動的基礎認知,他再傻也不會當著王無名的麵妄議國策,便隻能退而求其次,獻策道,“未婚生育者,不給補貼,還要強製遷移,有個父親的話,倘若父親是吏目、雇工這些做工上班的人,要休產假,還給當地平均收入六個月的七兩補貼,其母身份若同,也是要休產假的,那也一樣有補貼得。如此,十四兩銀子的出入,足以讓底層的百姓不再逃避產假了,至於權貴,隻能由得他們去,反正就是現在也拿他們無可奈何,如此的調整,在我更士這裡來看,應該算是賺的!這條政策從此可深入人心,不幾年,男子大概也就習慣了要休產假了。”
王無名聽他說得有理,似乎也是入神了,微微點了點頭,笑道,“有理,你同僚們都是如此想的?”
是否想得如此深入,小武不知道,但更士普遍對執行新法有抱怨、抵觸之心,確係共識,想得細的如小武,對製度設計的合理性提出質疑,大而化之的則純粹是覺得這樣做似乎違逆人倫,過於殘忍——為什麼違逆人倫,倒也說不上來,但感官上確實如此,在買地推行的諸多新政中,這一條是最讓人詬病的,執行中的問題也最多,確然是不假的。
當然了,在雲縣而言,這一年來更士們也不是沒有彆的埋怨:活太多了,老要加班,而且沒個儘頭,關鍵是還如同軍管,比一般的吏目生活更加壓抑,但收入卻未必比同級的高出太多,很多人也懷疑自己為何要選擇更士這一行,而不是去做普通的吏目……小武自己也不無沮喪,他考進更士署,是受了《龍圖公案》的影響,從小就喜歡公案故事,但沒想到進了更士署,最後卻很難有查案的機會,多在調解閒雜衝突,好不容易出門一次,還是追這樣的窮苦百姓……
大概是因為夜到了最深的時候,小武的防線也變得越發鬆弛,該說的不該說的,稀裡糊塗全在王無名恰到好處的應和之下傾倒而出,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將明,有人匆匆跑來回話:“主任,人抓到了!現在叫原房東、鄰居前來辨認!”
小武又驚又喜,“真抓到了?!”
王無名腳步一頓,眼神從他臉上滑過,似在確定著什麼,他倒是比小武從容多了,“那就好,我現在過去——武兄弟,你也辛苦一夜了,快去喝口茶吃個夜點,好好睡一覺吧!”
這個案子都跟到這一步了,最後卻不能親自參與審訊,這讓小武不由大為遺憾,但王無名的處置挑不出任何錯處,當然也不容他隨意質疑,立刻有人前來把小武安頓到值房裡,吃了夜宵早點合而為一的一頓豐盛飯食,小武也的確是強弩之末,吃完了飯睡意上湧,二話不說,倒在值房榻上便當即沉沉睡去。
“不是他。”
與此同時,在情報局三號院的會議室裡,王無名一麵透過欄杆,看著審訊室內,那叫盧發財的光麵漢子正被綁縛起來準備受刑,一麵和身邊的下屬說道,“武薊雖然從出身和行蹤來說,嫌疑很大,但我和他交談下來,發現他是個內心清正如淺泉的人,很好看透,而且對於如今村中漸起的謠言一無所知。雖然對於新法,也有自己的見解,但立場還是正的。”
“今晚之事的確純屬巧合,他並非是借舉報盧發財撇清自己,我們已掌握盧發財一行人行蹤的事情,也沒有泄露。武薊並非那個假借職務之便,在農村中四處宣揚新法‘殘害婦嬰’,要串聯白蓮教造反鬨事的更士……”
“去把檔案取來,再篩,再查,白蓮教在雲縣更士署中敲下的暗釘,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