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個女老師,而且要走山路下鄉,但是,不但仇粟粟對自己很有信心,就連學校,對於女老師下鄉這件事也是司空見慣的——仇粟粟去的是客戶人的村寨,她又是嶺南聞名的客女,閩西、閩南、嶺南乃至南洋一帶,客女以其獨特的習俗,是非常有名的:客女不但不纏足,而且也不束胸,普遍高大健壯,是乾活的好手,而且一個個吃苦耐勞,由於本地的田土貧瘠,為了養家,男人成親後不久,不是外出經商做貨郎,就是去做工,長年累月的不在家,隻是寄錢回來,家裡家外的事情一把抓,又能下地乾活,又能紡織繡花,一個客女撐起一個家庭,在閩西是非常常見的事情。
但凡是能乾粗活的人,必定都是有一把子力氣的,仇粟粟便是一個典型的健壯客女,否則她也做不了泥瓦匠,這樣的客女,走山路還算是事嗎?而且,理所當然的,仇粟粟去的村寨,也多是女性農戶為主,女老師下鄉是恰好的事兒,倘若都是男老師去,那反而還會激起鄉民耆老的憂慮呢。
就這樣,仇粟粟上半個月在某家土樓,下半個月在某家土樓,很快便如魚得水地當起了掃盲班老師(一整月都在鄉下加政審分效率高),她算是很喜歡自己的工作的,雖然閩西一帶,相比雲縣在物質上要清苦得多,而且風氣要保守太多,但是也可以輕易看得出來,買地給閩西帶來的改變——雖然分家立戶,這方麵的工作進展得十分遲緩,但和仇粟粟離家討生活時相比,百姓的生活也有了不小的提升。
首先,男村民們有許多都回來了,因為本地的作物產量有了提升——閩西地貧,種稻米,所得的還不夠一家人吃的,所以從前男人必須外出找飯轍,可現在,閩西大量種起紅薯來了,似乎是因為六姐認為這個地方適宜種紅薯的緣故,一開始就大規模地鋪開。
紅薯倒也的確真的適應閩西的氣候,於是汀州府這裡,吃飽飯很快就不是問題了,甚至因為糧食上的富裕,就連牲畜都比平時要養得多,日子可不就眼見得好過起來了?
就算男人還是要做工,但也可以在附近的州縣做工,隨時回家探望。甚至於,很多膽大如仇粟粟的客女,也抓住了買地鼓勵女子出門做工的機會,勇敢地進城闖蕩去了。並且因此——發家致富不敢說,因此在城裡過上了殷實日子的,也為數不少呢。
甚至就連土樓的鬆動,也都是生活水平上升的證據——土樓這樣的建築,如果真的有那麼好,怎麼不全天下都住土樓?實際上自然是不如一家一戶單獨一個小院的,但閩西這裡,自古以來就是窮凶極惡的地方,地勢險峻,人煙稀少,可以這麼說,在買活軍進來之前,‘客無好客’,來的不是自己人就是盜匪,或者是來尋釁滋事的土著——福佬、潮汕人。往往是敵人多而朋友少,不偏不倚的商旅,一年也難見到幾次。
這樣的地方,單獨分戶居住那就是給盜匪送菜,隻有以家族為核心,團結在一起,把住所和碉堡進行統一,建起堅固的土樓,一旦遇敵,老弱病殘才能放心躲藏,讓壯年族人出去抵禦作戰。為了這個目的,便隻能忍受采光的缺陷,還有生活上的不便了。
直到現在,買活軍進來之後,糧食產量一提升,立竿見影來曆可疑的‘盜匪’,就要少得多了——這也沒什麼不可說的,仇粟粟也是客女,遇到荒年,她家中的大人也會乘夜神秘外出,帶回來一些新鮮的糧食……現在長大了回頭想想,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不去搶就隻能坐等著闔家餓死的時候,很多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而每逢冬日,寨子裡的客戶男子,都會和其餘寨子裡的男丁一起,聯合起來,穿上盔甲,南下廣府道去‘做買賣’,現在想想,這哪裡是做買賣?其實就是去搶掠鹽糧!
當然了,除了這種忙時耕作,窮時客串一把盜匪的某家寨之外,真有一些盤踞山林,不事生產的匪寨,也被買活軍逐一搗毀了,在仇粟粟這裡主持掃蕩工作的,是個叫胡三紅的女將軍,她的風采可真是教人難忘,仇粟粟到現在都還記得,她從河裡洗衣服回來,一眼就看到胡將軍帶著一隊人下山,紅纓槍尖挑了一個匪徒死不瞑目麵容猙獰的人頭……
有了這樣堅決的掃蕩,這樣豐厚的收成,和這樣繁多的工作機會,汀州府的治安,這幾年來已有了極大的好轉,於是大著膽子分戶彆居的農戶,也逐漸地增多了,這當然是件好事——不過,也有人感到有些不稱心,那便是家寨中的耆老們,雖然他們在組織農事上,非常積極地向著買地靠攏,但是其餘的改變,難免削薄了他們的權威。而客女進城做活的事情,對於有些耆老來說,也是很不好接受的,對於離家的客女,有些極端的家寨,甚至不許他們再回來呢。
不過,仇粟粟雖然是個‘不規矩’的離家客女,但是,她在自己工作的西湖寨、黃金寨,還是很受到歡迎的。因為下鄉之前,他們這些鄉村教師都統一受過培訓,絕不會牽扯到這種爭議話題之中,更不會鼓動女子離寨進城做工。其中道理,仇粟粟也很明白——外來人口說三道四,有什麼好果子吃?要知道大多數時候,教師都是唯一一個在村中長期起居的外人,是沒有什麼幫手的。倘若對什麼吃人的規矩看著不悅,那也要先想想,這規矩連他們自家人都吃,要吃了你一個外人,是不是更容易些?
謹守著這份警醒,她雖然自己走南闖北,最遠都去了之江道,絕對不算是一個安分的女娘了,但在兩個寨子,倒還算是如魚得水,沒有在這上頭惹來寨中耆老的不悅,仇粟粟確實不是栽在‘鼓勵女子外出務工’這件事上,她被人推下山崖的原因,其實連她自己都有點迷糊。
“仇姑娘,你看著好些了。”
吃過簡單的早飯,情報局的王主任又來看望她了,他是個笑口常開的人,幾句寒暄,便讓仇粟粟的情緒有了一點提升,也讓她對於那段記憶本能的回避情緒,稍微平複了一點。
順著王主任的問話,“我們再從頭開始,把那天發生的事情都再講一遍吧”,仇粟粟點了點頭,開始了又一次回憶。
“事情要說起來的話,可能是從我被推下山半個月以前開始的,那天我去上課的時候,遇到了兩張生麵孔,說是外地回來走親戚的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