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的場合,任誰也不會質疑族長的吩咐,眾人立刻開門的開門,傳信的傳信,還有人驚喜地道,“居然是三紅娘子又來了!我這就去把孩子抱出來拜仙人!”
她所說的拜仙人,就是要拜胡三紅——客戶人家一向有把英雄先輩神仙化的傳統,如吳文仙人、歐陽仙人都是很好的例子。胡三紅主持買活軍清掃過這一片的山麓,剿滅了三個山賊巢穴,並且把和這幾個巢穴勾結的土著村落都拔乾淨了,因此在土樓這裡人望很高,不乏有婦女私下祭祀三紅仙人的——這也可見本地的確還沒完全融入買地,居然還在公然提倡迷信。
“拜什麼仙人?”族長瞪了那婦人一眼,還好,大家說的都是土話,是一邊的官兵聽不懂的,他便又用官話說道,“還有,從現在開始都說官話,啊你們把那些掃盲班成績好的人都帶出來,站在前麵一點!讓官府看看我們這邊也是有用心上掃盲課的啦!”
他這麼一說,眾人就知道了,官兵來此,大概也不是完全和本寨無關,估計是為了仇老師失足摔死的事來的——提到這件事,眾人不免有些不安,有些站在人群背後的婦女,便竊竊私語了起來。
“不是她自己摘桑葚的時候摔落去的嗎?”
“也有說她是遭神罰了!”
“神罰?”這兩個字幾乎是用氣音問出來的,但即便如此,她們也不敢深談,隻是急促地跟著人群變換方位,把比較積極的學員讓到前頭去——老師摔死,按照官府的警告,這是嚴重的事情,當時說得很玄乎,說是老師、分家的,他們出了意外,整寨人都要跟著倒黴。前陣子仇粟粟失蹤,官府也的確有人來過問這事兒,不過問了幾句話,似乎也就沒有下文了,沒想到買活軍說話居然如此算數,說這件事嚴重,還真就派了……五十……六十……一百多人來土樓!
仇老師摔落山崖之後,是被獵戶發現,後來叫人把她的屍體背去鎮上的,這件事土樓這裡多少都有聽說一點邊角,雖然沒有死在寨子裡,但少不得要申飭一頓,族長也肯定要為自己辯解,展示那些能說官話,且簡單四則運算做得過來的積極學員,證明本寨並沒有陽奉陰違私下和仇老師為難,雙方的關係還處得很不錯——這倒也不假,寨子裡的婦女們普遍都還是挺喜歡小仇老師的。
若是因為此事,被訓斥幾句,那倒也是應該受的,大家便配合地做出了沉重的表情,看著那百餘官兵魚貫而入,在圓心的廣場處圍成一圈,在本地威名赫赫的三紅娘子——雖然她的軍銜還沒到將軍,但客戶人家都心甘情願地高稱一聲‘胡將軍’——一手按在腰間門的火銃上,龍行虎步地走了進來。雖然剛才已走了半日的山路,綁腿上沾滿了泥土,但她毫無疲態,頭顱轉動,雙目攢射寒光,叫人望而生畏。
不過,更讓人吃驚的,是胡將軍居然還不是主位,在她身後,有數個親兵環衛一名壯婦,隻見她身量粗壯高挑,雙臂鼓鼓囊囊,全是腱子肉,一望就知道武藝還要比胡三紅更好——看肩章,軍銜也更高。族長對她唯唯諾諾,敬畏非常,請她在廣場中現搬出的幾把交椅坐了頭裡,往下是胡三紅,再下是他們所屬的長汀縣縣尉,族長自己敬陪末座,對眾人道,“這是可生撕彪虎,征伐呂宋,率軍突入美尼勒城,把弗朗基人殺了一萬多個的黃小翠黃將軍,爾等還不見禮?!”
西湖寨僻處鄉下,又是自成一體,對於報紙,在仇粟粟來之前並不是太感興趣——報紙是那些出去做工的男人們看的。留在家裡的婦人,每天要做的事有很多,並沒有了解世界的必要,說實話,即便不讀掃盲班,她們的生活其實也不受什麼影響,仇粟粟開的班,對她們來說隻是繁重勞作中的娛樂和調劑而已。
也因此,對於呂宋、美尼勒城、弗朗基人等等這些山外的事情,她們多數隻有含糊的印象,不過一萬多個殺敵數,卻還是能聽得懂的,雖然多數是有所誇張,但也可見黃將軍武藝高強、殺性暴躁,難怪連胡將軍都甘拜下風,當下唬得忙都插燭般磕頭拜見,口稱‘黃將軍萬福’!
雖然如此恭敬,但似乎卻並未討了黃將軍的好,她不滿地瞪了族長一眼,多少讓族人們都有些莫名其妙,反而是族長臉色發苦,請罪道,“她們愚笨,不曉得新式禮儀不許下跪,請將軍寬恕則個!”
確實,雖然買地這裡早就說了,所有人都是六姐的奴隸,除非繳了買活錢,否則六姐以下人人平等,但這些人從來也沒有見過謝六姐,對於這些飄渺的規矩也就自然不以為然了,還是很自然地按著從前的規矩行事——逢年過節,難道給祖宗牌位鞠躬,去各種神佛廟燒香也不磕頭嗎?
所謂的新式禮儀,不過是蜻蜓點水,水過也就無痕了。今日黃將軍到此,他們方才猛然察覺,原來自己的生活中竟還有這麼多錯處,一時不免也多添幾許惶然,又要謝罪,黃將軍擺手道,“不用廢話了,具體情況一眼可知——你們寨的改造情況很不好!難怪會孳生邪祟,惹出禍患!”
開口就是如此不客氣的訓斥,顯然來者不善,族人聞言,各自或驚慌或憤懣,也有年輕好事者幾乎忍耐不住,就要開口反駁——但這些人畢竟是客戶的少年,並非是在蜜水裡泡大的,從小便受到嚴格的規矩約束,也親眼見證著祖父、父親、兄長打點行裝出門去‘做生意’,若是十歲以上的少年郎,在本地的械鬥裡也是要出去充人頭的。
他們不但習慣於服從族長的一切指示——在拚鬥時,不聽話那就是自找苦吃,而且,閱曆和經驗也告訴他們,既然讓這麼一百多個全副武裝的官兵走進了土樓,那麼,此時便不能犟嘴了,土樓裡有戰鬥力的人不足十個,今日就是黃將軍指黑說白,那也要是她的道理!
於是,小小的反抗泡沫,又立刻破滅了,客戶們惶惑地爬起身子,微微弓著腰,做出待罪的姿態,族長也是滿臉惶急就要辯解,黃將軍一揮手道,“此次仇粟粟被害案,這一帶的寨子都要受到株連,你們西湖寨、林寨,罪責最重!不要怪我醜話沒說在前頭,今日若是還要包庇凶犯,那便是滿門抄斬的大罪!”
她說到這裡,隻聽得‘嗆啷’之聲如雨,周圍那些高大健壯的官兵,全都寒著臉將佩刀抽出一寸,那拔刀聲在土樓裡回蕩折射,竟是滿樓皆可聽聞,刀身的寒光,倒映日光,刹那間門便猶如一枚枚寒星墜地,掛在腰間門,驚得西湖寨眾人,有的跌倒在地,有的無聲驚呼,還有些膽小的,雙腿戰戰,腿間門淅淅瀝瀝一陣騷味傳來——竟是被嚇得尿了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