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九千歲在位時,各地屢興大案,激起怨望重重,倒不能說沒有閹黨為自己斂財,但要說被辦的人家全都冤枉,那也不儘然,各地流傳那些暗無天日的故事,多數是對閹黨恨之入骨的各方人馬有意編排出來的。真正到了要緊關頭,就連身為西林的王肖乾,想到‘不給本地豪族顏麵’這一點,都第一個抬出了廠衛來。
“或許吧。”程法祖也不否定這一點,隻是說道,“但六姐就想自己來,女主的脾氣起來了,如之奈何?”
這話似乎是有些無賴的——女人的脾氣起來了,你能怎麼辦呢?可王肖乾卻一下隻能啞然了:女人的脾氣,一向是男人們津津樂道的一個特質,似乎女人在脾氣來時,便有一種不可理喻的特權。耍蠻勁無理取鬨的女人,倘若正當年華,總會讓人有些憐愛,便好似是看到了一隻可愛的小貓小狗,正做著荒謬可笑的舉動,自己卻也偏偏隻能順服似的。
但這種憐愛,正是因為她們完全處於一個較卑下的地位之中,才會因此而被激發,當女人和權力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當一個女人站在權力之巔,並且以讓人窒息的優勢攫取了全局的節奏時,這句話便再也不能引發會心的微笑了,它帶來的是一種令人極其戰栗的恐嚇——一個情緒化的統治者,這是最讓人害怕的東西,她按著遊戲規則和你玩,僅僅隻是因為她願意而已,當她真的動怒的時候,你最好要識相一點。
至少王肖乾可不敢去做那個不識相的人,他在雲縣已經生活好幾年了,對於謝六姐的作風,也算熟知——謝六姐可不會為了展示自己的心胸,對於諫臣反而更加禮遇……當她真的要做什麼事的時候,如果你擋了她的道,那麼多半會死得乾淨利索,而且還會死得很難看——體麵?她可不會給任何人留一點體麵,謝六姐掌握了全天下最大的報紙《買活周報》,什麼生前身後名?什麼任由後人評說?錯了,那是任由報紙評說!隻要一篇報道,還有什麼是洗不白、抹不黑的?
王肖乾不說話了,慢慢地拈了一片雲片糕放進嘴裡,程法祖也不再多提此事,而是望著遠方的海灘:“啊,遊泳比賽開始了。”
不錯,遠方海灘上一片人聲嘈雜,許多人都擁擠在隔離線外,還有人爬到棕櫚樹上打望遠方海麵,這也遮擋了兩人看向沙灘的視線。直到遠方傳來一聲模糊的哨聲,眾人喧嘩之中,王肖乾、程法祖才看到一個個小小的黑點,在海水中一衝一冒,艱難地往遠方的一列船線遊去——由十數漁船連成的一條線,就是這一次遊泳比賽的終點了。比賽的內容,便是一群人在海邊一起下水,誰先遊到船線那裡,遞交了自己脖子上的號牌,便算是優勝。至於說水中眾人是否撞在一起,會否有人遊著遊著,不辨方向,迷路了,又或者是否有人溺水……這些都是暫且考慮不上的問題。
在敏朝,沒有能和運動大會對應的活動,若說是武舉,那也是有模有樣的,如今這畫麵……真要說的話,隻能說給人以一種胡鬨的感覺。隻是王肖乾心事重重,看了好一會也都無心打趣,倒是程法祖直白地道,“簡直有些兒戲了,這遊泳比賽——說起來還十分不雅,男女兼有,都是穿著緊身水靠,以我們老眼光來看,男女倘若不分開,實在不算是什麼體麵的事情……如果不是軍主要辦,隻怕換了旁人來,這提議必定是要被駁回的。”
不過,因為是謝六姐的想法,是以買地也就這樣自然地辦了下來,並且集聚了這麼多人起來加油助威,女子穿著短打水靠下水遊泳,居然也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這就是一個擁有極度權力的女人,她可以任意施為的,極度的任性……
王肖乾沒有再說什麼了,他已經完全領略了程法祖的意思。甚至還有一種預感,今日信王、孫初陽、曹如三人,也都會從自己的消息渠道,收到類似的信息,買地的做法,可以說是為了表示對四人同等的尊重,但也可以視為是對自己情報能力的炫耀——使節團在雲縣的作為,他們全都看在眼裡呢!
不動聲色之間,已經收到了廠衛般的震懾效果,在這樣的地方出使,享福固然是很享福,但無奈時卻也真無奈,作為普通人,享儘了天下的福,但在使節身份上有時卻真感到自己無所作為。麵對買地這極其過分的——甚至不能說是請求了,隻能說是要求,甚至可以說是通知——麵對買地這極其過分的通知,不免有一種使儘全身力氣都無法改變結果的無奈感。
他的猜測成了真,孫初陽、曹如回使館時,也是一腦門子的官司,果然都各自被友人告知了這個壞消息,信王就更不必說了,一看臉色就知道不好。四人八目相對,均感到透徹心肺的無奈,還是王肖乾先斟酌說道,“事已至此,小臣拋磚引玉,先說說自己的想法——這件事,恐怕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是隻能答應下來的。”
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看,但也不表反對,信王低聲道,“既然六姐已經下了這樣的決心,那誰來都不成了……”
王肖乾鬆了一口氣——能取得這樣的共識,那就是成功的開始,他也附和著分析了幾句,總之是一個意思:這事兒斡旋不了,不是大家的能力問題。確實是它就斡旋不了!
“既然如此,還有一句該說不說的話——此事無法回轉,這認識目前僅僅局限於我們使節團內部。可若朝廷以為我們一口答應毫不回轉,隻怕朝中會掀起不利於你我,甚至不利於殿下的議論……”
他便徐徐說出了自己內心最深的恐懼,“倘若是降罪革職,我等自然也彆無怨言,所慮者唯有一點——買地的手段,細水長流,厲害非常,隻怕不是京城派來的繼任者能夠招架,我們自己一身榮辱不算什麼,倘若所易非人,耽誤了國朝大事那才是罪過!”
起承轉合,必然的一‘承’,意思是我們推卸責任,也是大義凜然,大家不要有心理負擔。孫初陽、曹如都保持沉默——但並不反對,而素來目無下塵,在京城有名性情高潔的信王,卻是罕見地第一個點頭讚成,“王大人這話說得有理,回京的信大家要斟酌著寫——務必要讓朝野都明白,這件事隻能答應,否則隻怕江山不保——以六姐的脾氣,倘若朝中不肯同意,我怕……”
說到這裡,眾人也不由得愀然變色——固然,他們在雲縣生活久了,也都不知不覺地認可了朝廷的將來,可說白了,敏朝在一日,他們的吃穿用度就一日有一個來處,誰也不希望敏朝亡得太快甚至是亡在自己手上。信王這句話,倒是的確對眾人都有些震動,王肖乾也有了個台階,忙點頭讚成道,“殿下賢明遠見,我等拜服!”
照例是一番馬屁送上,他這才緩緩托出了自己的思路,“俗話說得好,一哭二鬨三上吊,凡事先從哭開始,最後往往會進展到上吊。以下官的愚見,倘若最後要止於一番眼淚便可了事,那這第一封信便不能畏懼藥下得太猛,我等要倍言六姐怒火,買地凶威——這第一封信,就要讓京城感覺到我們的焦急,已經到了熱鍋上的螞蟻,甚至都恨不得要上吊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