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章 最大的挑戰(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104 字 6個月前

在一個家庭中,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扮演的角色:家長對於自己的所有子女都有絕對的權威,命令是不可違逆的,但是,他同樣也要扮演好公平慈愛的角色,而且允許他的孩子對自己的孩子,也擁有如此至高無上的權威。家長對兒子的權力是絕對的,對孫子的權力便是間接的,他可以肆意地辱罵兒子,但不能阻止兒子處置自己的兒子,因為他的權力正來自於這種底層邏輯: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兒女有絕對的權力。兒女,便是很多父母所天然擁有的第一個奴隸。

就以《紅樓夢》舉例,賈母作為至高無上的老祖宗,為何不能直接安排賈寶玉的婚事,隻能旁敲側擊,表達自己對第一候選人薛寶釵的不滿呢,乃至賈迎春的命運為何闔家人都無法阻止,賈母也不能開口?便是因為隻有父母對於孩子擁有絕對的占有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俗語背後隱藏的邏輯,其實就是‘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君父臣子,君正為父,臣正為子,一個封建王朝的皇帝,也無法在這一套邏輯鏈內部,找到‘服轉胎丸罪’的法理支持!

謝雙瑤在沒有穿越以前,讀《紅樓夢》時,對於一些劇情是感到迷惑的,甚至因此還往權力鬥爭的方向去解讀賈寶玉婚事中,賈母的弱勢,但是,她穿越之後,很快就意識到,這隻是因為她所處的社會,和數百年前實在是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的常識有了極大的扭轉,隻要一旦回到了古代社會,感受到了人們行事中不言自明的底層邏輯,就會明白,賈母之所以對於孫輩的婚姻保持沉默,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她也必須維護這種傳統的綱常,否則,誰會因為綱常來尊重她呢?在老祖宗的權威麵前,綱常也依然是牢不可破的鐵律。

從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隻能用買活製度來作為買活軍的基石,在買活以前,活死人的法律地位就是謝雙瑤的私奴,他們當然可以擁有一些權利——但這是謝雙瑤高興給予的,謝雙瑤隻要一個不高興,就把它們全部收回,活死人們也不能說什麼。

用落後來對抗落後,用魔法來對抗魔法,在很多時候,這個做法是非常非常有用的,尤其是在突破孝邏輯的時候,這種邏輯可以省去大量的說服工作,甚至極大的縮短培養合格吏目的時間。因為對謝雙瑤的政策,吏目也不需要理解,他們去執行就好了。如果謝雙瑤把所有人都當做平等的公民看待,所有的吏目都必須是和她誌同道合的人,認同人是自由的個體……那現在合格的吏目可能都不會超過一百,在這方麵,要讓百姓們接受‘你不因為你生了你的孩子就對它享有絕對的權力’,就好像讓他們接受‘水是黑色的’一樣困難,孝邏輯就像是水的顏色一樣,完全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主仆邏輯太好用了,無法放棄,但在主仆邏輯下根本無法進行公民權利教育,百姓根本無法意識到自己與生俱來有什麼權利,又怎麼會反感恐怖主義?謝雙瑤談到這裡,已經意識到對恐怖主義的科普隻能放棄了,目前隻能從另一個角度去提起百姓對於‘真老母教’的警覺。她揉著太陽穴,多少有些挫敗的感覺,但還是很快地做了決策,“這樣吧,文章裡放棄對恐怖主義的介紹,從這個角度來闡述——真老母教不敬六姐,汙蔑六姐是滅世魔星,所以對於真老母教的信徒,要格外的警惕,一旦遇到傳教者要積極舉報。”

這就對了,編輯們立刻喜笑顏開——不用費力去理解恐怖主義,並且瞎編了,說實話,時間緊、任務重,在短短幾天內要吃透這麼陌生的概念,並且闡述出來寫一篇能上頭條的文章,他們也畏難。

謝雙瑤現在提出的這個思路,那就太簡單不過了,當然也非常的正確,本來嘛,隻要揭穿了真老母教反六姐的立場,這個魔教在買地肯定是人人喊打的,隻要有一絲跡象都會被人密告,之前他們也不過是滲透了一兩個閉塞村寨而已,倘若有壯大的苗頭,譬如說是往土樓外的村寨蔓延,那不用多說肯定有人踴躍舉報——開玩笑,冒犯六姐天威,如此邪門歪道,死不足惜!

至於轉胎丸呢,解釋的思路也就不必多說了,“轉胎丸會危害後代——本來就是六姐的活死人了,所生的孩子也是家生子兒,六姐自然有權做主,不許你們吃什麼就不許你們吃什麼,還有什麼道理可講的?至於說結紮,那又怎麼了?富戶用閹人的也為數不少呢,要吃轉胎丸的家裡,好說都是有幾個女兒在的,不至於絕了後,現在女兒也能傳代了,難道對你們這些愚夫愚婦還不夠寬待麼?”

一旦繞開了孝邏輯,不用去硬解釋‘胎兒也有健康權’,這文章實在是太好寫了,編輯們紛紛表示自己不再需要幫助,曆來被欽點做注解的沈曼君,也表示自己隻需要明日去醫院進一步了解男性結紮術便足夠了,這個臨時會議很快散了場,但謝雙瑤卻遲遲沒有再投入到工作之中,反而從空間裡摸了個甜筒冰淇淋出來,慢慢地舔著,儘情地用精致碳水來安撫著自己的心情。

她知道,這會兒她確實有點兒惆悵:十六年了,她給這片土地帶來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她剛才辦了宇內盛會,讓萬千人高呼‘我軍強盛’,現在的買地,對於這個時空來說幾乎可以算得上是魔幻世界了,不僅僅是因為其上的科技,更是因為民風民俗,相對於外界,確實已經有了極大的不同。

甚至可以這麼說,謝雙瑤已經讓治下的一些人,活得比現代人還更現代,她設計的有些製度,謝雙瑤認為,因為沒有曆史包袱,也沒有外界壓力的緣故,是要比現代往前更走了一步的,

但是,謝雙瑤從來沒有一天沒意識到敵人的強大,她的敵人並不是京城的皇帝,並不是腐朽的製度,甚至也不完全是落後的生產力,謝雙瑤總感覺到她的敵人是無形而又龐大的,它無所不在,無法回避,始終橫亙在每一處——這種思維方式,這種常識,這種寫在了思想上,難以抹銷的,自成體係的鋼印——

你拿什麼去懲罰吃轉胎丸的人?除了你的任性和強權之外,你的依據在哪裡?你知不知道甚至幾百年後,把自己生的小孩以送養的名義賣掉,吃轉胎丸,也依然都是法律上的灰色地帶難以接受懲罰,更彆說家暴、虐待是如此隨處可見卻如此難以懲處?

當它還沒有降生的時候,胎兒隻是母體的一部分,並不享有人權,在法理上它並不擁有健康權,而當它降生之後,在繁複的養育活動背後,隱藏的是牢不可破的原始邏輯——付出勞動者擁有對成果的主權,子女,天然是父母的第一個奴隸,父母對他們幾乎擁有無限的主權,正是因為擁有如此的權力,人們才有無限繁殖的欲望,種群才會不斷的擴大。這是數萬年來從未被人打破的權力鏈條,哪怕是數百年後它的餘痕依然清晰地捆綁在人類社會之上那——你考慮過觸動它的後果嗎?

謝雙瑤是很難感到沮喪的,通常來說,越是困難的挑戰,越能讓她感到興致勃勃,樂在其中——當然,這也是因為她總有十足的把握,她知道自己會贏。客觀地說,擁有如此的暴力,這個星球上也的確不易找到她的對手,但是,這一次,很罕見地她感受到了一絲壓力,她認為這才是她麵對的最棘手的敵人——舊的思想,它留下的痕跡,它嚴密的邏輯,誕生於其中的‘常識’,要改變它需要的時間實在太久,它像是潮水,被遏製一段時間,又會強烈地反撲,迎來一次返潮——

但是,她是不是就注定會失敗呢?

謝雙瑤不這麼認為,她喃喃地說。“時間……我需要更多時間……”

還好,她還很年輕,這麼一想,她很快又滿意地笑了起來,丟掉甜筒包裝紙,走到窗前,雙手叉腰,用不遜色於體育場講話時的氣勢,凝視著遠方的夜空,充滿了對於未來,對於下一代無限的憧憬。

謝雙瑤的雙目,閃閃發亮——還好,她還擁有很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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