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第一代(下)(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134 字 5個月前

我行我素,的確,這個詞聽起來就很適合買地,譚雅也不由得點了點頭,“所以你來采訪我,指望我告訴他們,黑人在買地的地位很平等,我們和華人沒有什麼不同,大家甚至還會聽我的話——我能參加比賽——正常的勞動並且獲取平等的報酬——”

這些都是在白人社會的黑人完全無法獲得的權利,如果是要告訴讀者這些的話,譚雅倒是很樂意配合的,她還有不少小故事可以說,馬編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當然,這是報道的一部分。但是,如果隻是這些的話,我就會把報道讓給我的同事來做了,因為這些她也可以采訪,你們也可以溝通得很好。”

她說,“但是有些話題是她壓根不會明白的,就連我都沒有答案,譬如說,黑人是如何看待白人的——如何看待那些商船上的水手,他們和貴族不一樣,但的確是來港的主要人群,實際上,如果你用買地的眼光去看待商船的話,你會發現,其實在來港口的白人中,占比最多的還是那些水手,最少的才是商人和貴族、傳教士。但是——”

但是,在以前的老視角裡,水手完全是無關緊要的,就像是黑人完全無關緊要一樣,不論是官府還是大人們,沒有人會多關注這些卑微的存在。隻有在買活軍這裡,所有人都是完全平等的,於是忽然間,黑人們的意見和水手們的數量就變得顯眼了起來。馬編輯認為,《萬國報紙》首先必須具有的一個作用,是避免商船在港口惹麻煩,對商船有指導作用,船主才會花錢去買,而她仔細鑽研了數據,發現這幾年間,商船惹出來的麻煩總和水手、黑人有關。

“水手的自我感覺太良好了,他們尤其熱衷於為難黑人。大概這是因為隻有黑人穩穩地居於他們的下方,這些水手在船上就是大人物的受氣包,但他們可以把這股氣轉嫁給黑人,反而是那些大人物,他們對港口的黑人自由民要和藹很多,可以展現出自己的紳士風度。因為即便少了黑人這一環,也還有很多人在他們底下支撐著他們那。”

馬編輯坦白地說,她笑了起來,似乎有些自嘲的味道,“就像是從前我們在壕鏡戰俘營的時候一樣,我們都已經是階下囚了,但卻還是對你表示抵觸——我們要證明,還有人處在我們的下方那。”

這裡的我們,大概是約等於所有弗朗基的婦女,不管她們是廚娘、女仆還是倡伎,都有這樣的需求。譚雅沒想到馬編輯居然直接用自己來當了例子,更沒想到其實她還記得那時候的細節,她說,“你那時候總在生病,我以為你完全不知道這些。”

“生病的時候的確沒想這些,後來我病好了就總覺得不對勁,但是,那時候我沒想明白。”馬編輯說,她沒說自己想明白了什麼。“總之,我在做一係列報道,我想要讓大家都知道,在買地的洋番都想些什麼,這些問題有些對留在買地不走的洋番是有意義的:我們的根基和前景在哪裡,會有人和我們結親嗎?我們能被接納嗎?”

這些都是說到了譚雅心坎裡的問題,也就在這一刻,她發現自己雖然已經被友善的對待了,但還是沒有真正被買地接納,在所有的女工裡,她是少見沒有人來表達好感,沒有人來說媒的一個,本地人似乎也並不是看不起她,他們隻是更偏好於找一個同膚色的妻子。好像譚雅隻能在所有同級彆的女孩兒都結婚之後,在剩下的人裡挑一個,或者,乾脆她隻能找一樣黑膚色的洋番——

這或許也不算壞,隻是讓她感到自己的根係更加浮於表麵,難以汲取營養。譚雅沉默了,她被巨大的孤獨籠罩著,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而馬編輯還在絮絮的說著,“還有一些對於旅行者也是有意義的:我們是如何看待他們的,對於他們的罪惡和混亂,我們心中是否有數——我認為,如果我說錯了,原諒我,但我認為現在的黑人洋番對於水手和商人們的本性是看得很清楚的,對這樣的人我們要給予一些警告,告訴他們彆來冒犯我們,也彆連累我們——雖然水手是白膚色的,但是,他們惹出來的麻煩一樣會牽連到我們全部,不論膚色的黑白,因為我們在這裡有一個統一的名字:洋番。”

譚雅吃驚得抬起頭來,圓睜著秀麗的眼睛,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黑與白被並在了一起,合稱為一種人——這簡直就是胡鬨!但,仔細想想,卻又完全符合現實。買地的華人怎麼會在乎白人原本是否高高在上呢?他們又不曾統治過、劫掠過華人。甚至於在買地,黑人的地位還比白人更重要一些,原因是顯然的:他們幫助過買活軍,而且他們留在買地的人數也更多,和白人洋番比,他們更加人多勢眾。

這感覺簡直古怪得離譜,讓人渾身發毛,譚雅扭動著身子,完全適應不了現在黑人取得的優勢,以及黑白合流的現狀,不僅僅是因為兩種膚色之間的仇恨,而且——她悲哀地發覺,還因為從前伴隨著鞭打被烙印進心裡的尊卑,還完全沒有離去,因此這種尊卑顛倒的事實讓她有一種錯亂的不適。

“還有,還有一些是我們洋番內部也要儘量取得的共識……”

馬編輯說,她很了解地看著譚雅,似乎對她的心理活動了如指掌,譚雅和她產生了古怪的共鳴,雖然她們位於尊卑的兩端,但卻共享著對改變的不適和無措,共享著同樣的孤獨,“買地已經在準備進行下一次擴張了——這一次是在他們的國內,但是,總有一天,買地的政權會觸到我們的故鄉。敏朝有一些官吏認為,買地用五十年也未必能占據華夏,我認為這是一種盲目的樂觀和逃避,我的觀點和他們恰恰相反——我認為,總有一天買地的政權會去到非洲、美洲甚至是歐洲本土……”

“到時候,我們洋番該如何處理政權和故土的關係?我們會主動把故鄉納入買地的版圖嗎?我們會促成更多人共享我們此刻的茫然和孤獨嗎?還是,我們能幫助他們——同時也是幫助我們自己,在政權內部找到歸屬感?”

馬編輯對譚雅說,她們兩人並肩坐在礁石上,夕陽把她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入海中,似乎要用波浪推著她們返回大洋彼岸的家鄉。“這就是為什麼我堅持由我來采訪你,譚雅,隻有一個洋番才能真正采訪好另一個洋番。”

“一場運動盛會,掀起了很多風浪,這就是餘波之一,它促成我認識了你,也促成了這次談話,運動是很奇妙的東西,它讓我們無法逃避我們洋番都該思考的問題——”

她們一起目送著承載影子的浪花在風中碎裂,去向再也回不了的故鄉,她們享受著此刻的盛會,分享著此刻的榮光,卻又無時無刻不處在這無處可逃的鄉愁之中,這似乎也是她們一生難以回避的主旋律之一。

“在一個擴張中的,強盛的帝國裡,洋番該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對待將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