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之後,小名裡帶六的輋人就很多了,大家對於掃盲班和學說漢話的態度,也從敷衍變成了積極,到了第二年,不止男丁去做力工,女眷們也都下山去長汀州府乾活了,他們中有些人還被組織著派到泉州一帶去做活,年都沒有回來過,等到春耕前才急匆匆地回來乾活,大包小包背著的東西讓人移不開眼:花花綠綠的布料,反著亮光的小鏡子,還有馬口鐵的飯盒餐具!
如果不是在山下的花銷也很大,而且規矩也很嚴格,再加上大多數人還是很害怕脫離族群生活——輋人的婚姻都是族內通婚為主,總體來說,他們的氛圍是相對封閉的——否則,還有誰想種田呢?大家怕不是都要進城去做工了。
即便如此,這些東西也讓寮子裡騷動了許久,讓很多少女燃起了下山做活的想法——嫁人是理所當然的,千百年來似乎都是如此,到了年紀,就該在小夥子裡挑一個結婚,很多人對此並沒有期待也不存在抗拒,而做工呢,做工是陌生的,讓人恐懼的,但卻又擁有極大的誘惑力,讓人躍躍欲試,卻又非常的心虛,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邁出這一步。
其實,一樣都是遷徙,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區彆呢?當吏目來通知他們,西湖寨裡的漢客已經遷徙走了,周圍的好熟地需要人耕種時,大家似乎都沒有絲毫的猶豫,就下了遷徙的決心——本來輋人也是經常遊耕的,一樣是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可是,從山頂遷徙到半山腰去種田,大家覺得很正常,要離開家裡去彆的州府做工,卻一下好像是很大的事情,讓她也有點不敢邁出這個腳步來了。
六慧便是寨子中正在猶豫的女娘之一,她的漢話算是說得不錯的,這也給她外出做工的想法提供了一個基礎——如果連漢話都不會說的話,出去做工肯定是十分吃虧的,因為那樣就不能走遠了,隻能跟著一個會說土話和漢話的人,在家附近做工。
語言不通的話,收入也比較低,一天隻有十五文——語言通,但沒有通過掃盲班考試的話,20文,通過掃盲班考試就是25文。所以寨子裡現在大家都在積極地學說漢話,而且成效不錯——其實大多數住在半山腰和山腳的徭人輋人都會兼說漢話的。
但是,她的掃盲班學習,進展並不算太快,因為平日裡他們都是很忙碌的,上課時總覺得腦子不夠用,昏昏沉沉的隻想睡覺——掃盲班的老師說,他們是吃得還不夠多,有點營養不良,精力不足。六慧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是,她反正一直沒有能學會拚音,寮子裡的人也有人說,輋人是學不會的,因為祖祖輩輩他們都不認字,‘命裡就認不了字’!
“胡說八道!”這樣的說法,立刻就被老師駁斥了,但六慧是有幾分相信的,因為她們的寮子的確和漢人的不同,彆說書本了,萬年曆都是非常罕見的東西,他們就算得到了也看不懂,到現在,他們傳遞一些道理和故事,還是靠唱歌呢。或許,輋人確實沒有認字的本事,天下間有那麼多種人,任何人之間有差彆,有些人天生就比彆的人笨拙,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雖然沒有通過考試,也能下山去做工,但那就是睜眼瞎了,什麼都看不懂,被人坑了也不知道……如果學不會拚音的話,六慧實在不能鼓起出山去做工的勇氣,她隻能在繁重的勞動中,運用偶爾的閒暇,幻想著自己有一天突然站出來,告知寨子裡的親友,自己要跟著商隊去做買賣了……然後……然後……
六慧的想象,在此會有一個斷層,因為她從來沒有出過山,沒有進過任何城市,雖然從小經曆了兩次遷徙,但也是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所以,她完全想不出進城做活會是什麼樣子,儘管外出做工回來的族人們有仔細的講述,但是,那無法在她的腦海中形成畫麵,所以六慧隻能跳到下一個她熟悉的畫麵——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滿麵笑容地站在村口,身後手上,大包小包,吃得胖胖,臉圓圓,身上壯壯的六慧,取出禮物饋贈親友,同時在寨子裡驚歎的聲音中,講述著自己跟隨商隊在外行走的傳奇故事……
‘咕嘟咕嘟’,水又開了,她也非常熟練地把自己從幻想中拔了出來,用笊籬撈起紅薯粉,投入涼水中,天氣已經很熱了,紅薯粉放入涼水可以降溫,也能更加勁道,遠來的客人們洗洗臉,漱漱口,便可以吃一碗酸酸辣辣的紅薯粉——每一碗上還能放兩片豬油炒的苦菜臘野豬肉、還有一大盆豬油炒紅菜,這已經是這個剛遷徙的輋寮,在混亂中儘力能拿出的最好款待了,希望買活軍的客人們,不要覺得簡陋吧!
六慧先裝了幾碗紅薯粉,擺好了澆頭、佐料,乘著天色還沒有全暗,她趕緊端出去,這樣如果有客人特彆餓,當即就可以吃,她在這方麵有與生俱來的才乾,很能把事情辦得讓大家都滿意,她又鼓足了勇氣,問著客人們要不要先用熱水洗洗臉——這也是輋寮能提供最高的禮遇了,如果他們想洗澡,那隻能去河邊,因為輋寮沒有燒出這麼多熱水的能力,就連熱水擦洗也必須分批呢,所以最好是一批人吃飯,一批人擦洗,這樣她還來得及洗碗,而不是去鄰居那裡借碗筷來。
“我們有人受傷了,最好先用熱水擦擦傷口——勞煩您了,感謝您!”
買活軍的兵丁,倒是比吏目們還要更客氣,六慧幾乎有些受寵若驚了,她連忙放下了紅薯粉,轉身去打了一臉盆水來,這時候族長當然也出來接待他們了,不過他的漢話說得不是很好,六慧又趕忙在一旁幫襯著。
“他們不是摔倒受傷……是遇到了敵人。”
兵丁們的傷口是很容易分辨的——摔下山路:扭傷、擦傷,和獵物打鬥才有穿刺傷,不過,像是這樣傷在肩膀的一個小洞,那肯定是和人打鬥,被人用利器戳的。村長和六慧很快都發現了這個傷口的不對勁,而買活軍的兵老爺也沒有隱瞞,解釋了傷口的來由,“……那些客戶人家的男丁,現在都散進山裡去了,有些人聯合在一起想要來攻打我們,奪取軍需,被我們趕跑了,也殺了一些,這就是在戰鬥時留下的傷口。”
他們還反過來很關切地叮囑輋人們,“他們可能也會來騷擾攻打你們,所以你們一定要小心注意,不要去圍屋裡,那裡曾經是他們的地盤,有密道你們都不知道——”
但是,六慧已經無心聽下去了,她連忙幫著阿姨把最後幾碗紅薯粉放在桌上,又和姨夫對視了一眼,察覺到了他的意思,便撒開手,跑進屋裡取出銅鑼,憤怒地敲了起來。
“喂!兄弟姐妹們!盤古後裔們!”
她義憤填膺地大喊著,“快聚集過來——那些漢客居然敢在山裡撒野!在我們的山坳裡到處亂竄——還傷害我們輋寮的恩人!”
“我們怎麼能不把他們從山裡揪出來!怎麼能不叫他們知道,誰才是大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