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看隻是簡單的拆圍屋而已,想要確保執行到位也真不容易,催著拆,睜隻眼閉隻眼不拆,都會有後患,催著拆,難免讓輋人們感到漢人苛刻,不顧他們的死活,一味驅策。不拆呢?不拆可是要出事的,圍屋中剩下的東西,彆的不說,木料是上好的,這就注定了輋人們會喜歡去圍屋淘寶——這可是炸毀了半邊的危房!若是出事了,算誰的?會不會算給讓他們遷徙的買活軍這裡?
若是沒有被伏擊這件事,狗獾還真不知道買地會如何處理這個窘境,可現在,這件事不再是個問題了,一個小小的軍需官,因勢利導,幾句話就把輋人的心態完全轉化過來了——圍屋要必須拆,趕快拆,否則自己的安全確實難以保證。而這種事一旦和安全掛鉤,大家就立刻覺得,精力不是什麼事了,隻要播種完成了,有了時間,輋人漢子們就覺得自己根本不用歇息——休息什麼呀!人死了大把時間睡覺,現在當然要分成兩撥人,一撥人去清掃山林,一波人趕緊把圍屋全拆了,將隱患全都消除!
而在如此急迫的心情支配下,他們也就壓根不會覺得官府給的支持少了,既然是官府支持不支持都要做的事,那麼,官府哪怕隻是給予一點幫助,他們都會因此感激不已……如此說來,曾經讓狗獾覺得難以破解的遊擊戰術,簡直就不堪一擊,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可笑了,無非就是一些跳梁小醜,還在找事情而已,隻需要軍需官等級的小軍官三言兩語,便可在地方州府的層次上化解……根本就不值得遞上六姐的案頭!
雖然他們今晚得到的待遇很不錯,吃到了肉,又有熱水擦洗身體,紅薯粉條的滋味也是辣爽筋道,在山林中算得上是美食了——要說比城裡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山裡哪有郝嬢嬢絕讚美味辣椒醬?就是今晚的湯粉,能有油味也是因為加了豬油炒菜,否則,清湯寡水,隻有鹽醋的味道那才是常態,就這都是因為買活軍崛起之後,鹽便宜了,醋的價格也被打下來,在這之前來的話,估計滋味還要更淡,也就是走了一天的路,實在是饑腸轆轆了,才會覺得好吃吧。
所謂的山野美味,大概都是如此,狗獾在老家隨著長輩去行獵時,也是吃過那種沒滋沒味的野餐的,說實話,這也就是給主人家麵子吧,不然還不如吃伊府麵配辣椒醬呢——今晚輋寮招待他們儘心儘力,但絕不算吃虧的,因為軍需官回送了他們一大袋大概是五十團伊府麵,還有兩瓶辣椒醬。
伊府麵在油裡炸過,理所當然煮出來絕對比紅薯粉條要香,也讓族長嘖嘖稱奇,感歎了一番,又宣布,這伊府麵會在夏播結束後,大家把山林裡的漢客揪出來送去官府之後,分給各戶煮食,如此又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陣歡呼。
看來,伊府麵對輋寮來說,已經是很稀奇的好東西了……真是一群窮困潦倒的鄉巴佬!
實際上,狗獾也很清楚,哪怕是在建州牛錄那裡,伊府麵這種純粹油炸的食品,也不能算是差的東西。就是他自己,在買地吃到伊府麵之後,也是驚為天人,到處打聽:這東西就是在買地也是今年才剛剛開始流行的——一切都是因為買地拿下了南洋,有了棕櫚油的出產,油一下就變得便宜了,油炸的東西價格才被打了下來。在此之前,油炸的東西,就算是建州的貴族,一年隻怕也才能吃到一兩次。
買活軍有這麼好的東西,怎麼能怪輋人們一門心思地要和他們過呢?這些山林中真正的主人,一旦肯為買活軍下死力,什麼遊擊戰術啊,根本就是笑話……
但是,這樣的破解辦法,在建州是完全不適用的,這也就難怪狗獾有幾分鬱鬱了,他來到買地之後,看到了許許多多讓人太心動的好東西了,好的技術,好的科學,好的製度——好得讓人太心動了,但全都解決不了建州的問題。從他如今得到的信息來看,建州的前景簡直是黯淡無光,想要保全性命,或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拋棄已經得到的全部地盤,鑽到老家的老林子裡去——也隻有在那裡,他們才是輋人這樣的地頭蛇,可以得到地頭蛇一般被團結的待遇。否則,恐怕十有八.九,落不著什麼好……會被六姐連根拔起,如漢客一般受到嚴厲的整治。
父汗會采用這條路嗎?絕不會的,其實即便采用了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小冰河時期要來了,老家原本就不太能活人,現在更是絕地,氣候的變遷也促使建州必須南下求生……而遷徙必定會帶來極大的衝突,因為原本的土地也有主人——狗獾似乎第一次具備了很高很遠的視野,從極高的上方俯視著無垠的大地,看到了曆史的必然與曆史的無奈,他感覺自己完全墜入了父汗的困境裡,也一樣看不到一條光亮的前路。
這讓他怎麼能不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呢?尤其是在今日,見識到了一個低級軍官的政治素養、施政手段之後,狗獾更是寢食難安了,這種吏目素質的巨大差異,使得他更為絕望,即便身體已經十分疲倦了,精神上卻始終無法獲得寧靜。眼看戰友們一個個睡得鼾聲四起,他又翻了個身,還是決定去上個茅房,再去洗把臉,索性就不再睡,熬一熬就到他值夜的時間了。
這時候大概已經靠近十點,算是深夜了,整座寨子都已經睡得很深了,狗獾和值夜的老陳打了個招呼,在朦朧的星光中,順著嘎吱作響的樓梯爬下了吊腳樓——其實,晚上吊腳樓的樓梯往往是取掉收起來的,這樣即便遇到敵襲,對方也很難攻上來,這也是山間輋人的小習俗了。
也是今日這裡住了兵丁,族長知道他們可能不願意用吊腳樓裡的廁所——地板上挖個洞,排泄物直接落入一樓,如果是以前,就直接掉下去給豬吃了——所以才沒有撤掉梯子,當然,山裡應該也沒人敢來住兵的吊腳樓裡搞事情就是了。
而狗獾也很慶幸自己不用上那樣的廁所,他爬下來去村裡的公廁解決了一下,循著記憶,想去溪邊取水來再洗個澡——人沒睡著,又是一身的汗,但才剛出了村子,就嚇了一跳——村子邊的大石頭上黑糊糊一個人影,見到他的出現也是一跳。
“*%¥……我是六慧,我是六慧……”
對方先說了幾句土話,隨後才換了生澀的官話,此時狗獾的匕首都握在手心裡了,不過他也逐漸看清了對方的輪廓——確實是今晚接待他們的小姑娘。
“是你啊!”他放鬆下來了,“你在這坐著乾嘛呢——你是怎麼下來的?”
“……爬下來的。”六慧也有些不好意思,指著遠處的樓影,笑得露出了白牙,在黑夜中反出了一點額外的光。“其實,我們住的樓是可以爬的,小時候,我起得早,扛不動梯子,我就爬下來玩耍。”
也是個皮丫頭!
“你是在等人嗎?”是不是輋寮的男女婚前可以如此幽會?
“沒有,我在看星星,等天亮。”
六慧指了指天空,有些著急地為自己辯白著,“我是一個人——我年紀還沒到呢!”
她的話裡有點兒警惕的味道,像是在警告狗獾,她也是懂得買地律法的。狗獾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不過,現在他不便再去溪邊擦洗了,便準備過去洗把臉便回來。
剛要拔腳往溪邊走,六慧又問他,“你們明早走的時候,能帶上人嗎?”
狗獾聽出了她話裡的渴望,他猶豫了一下,在距離六慧較遠處坐了下來。“啊?你想跟著我們一塊走?”
“……我……”但,六慧並沒有立刻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複,雖然她深夜未眠的理由已經擺在明麵上了。過了一會兒,她反而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大哥,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你的家鄉在哪裡呢?”
狗獾當然可以給出一個很簡單的回答,或者乾脆去洗漱歸隊,但是,或許是因為他和六慧年紀相近,或許是因為他也滿腹的心事不知向誰吐露,或許是這個問題,擊中了他心中反複醞釀的軟肋與鄉愁,他的呼吸都因此停頓了片刻,半晌後,他終究是沙啞著嗓子,緩緩地說出了最真誠的答案。
“我從千山萬水之外來,我的家鄉……我的家鄉在白山黑水之間,那是一處和這裡完全不一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