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村裡沒人看得上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媳婦呢?那也不著急,尋些石灰來,把她藥啞了,往縣城一賣,就說是自家的女兒,多少也有個一三兩銀子到手,霍小燕走南闖北時,聽到太多這樣的故事了,彆說小媳婦了,生嫩些的後生都會被捉去做乾活的農奴,這時候在山間趕路可真不是鬨著玩的,窮生奸計,越是窮山惡水,那山民便越是窮凶極惡,她們做武師的,來回奔波護送人貨,哪一次不是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做事?
和王德安兩人前來招降龍川縣,隻能算是霍小燕接的任務中相對危險的一個,都還不算是最危險——最危險的那次,主顧帶的財寶實在是太多了,惹來了三處山寨聯手,還弄到了弓弩——背後肯定有縣城的架勢人家在背後出力,絕對是武庫裡搞出來的好貨。隊伍沒有辦法,被殺散了,霍小燕一個人逃入山林,縣城回不去,山裡是那三處山寨的地盤,她還不熟悉當地道路,又和大部隊失散了——
就那一次,霍小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但她到底還是成功地回了獅城,並且還為她未婚夫報仇了——她知道靠自己走,肯定是走不出去的,便索性往山寨方向潛入,乘著山寨收納人質、盤點財寶的混亂期,在糧庫裡放了一把大火,那時正是秋後,天乾物燥,一把大火燒透了山林,霍小燕自己卻是早早逃離,潛伏在下山的畢竟隘口附近,直接打倒了第一個跑到這裡的孤身小賊,讓他帶路,這才逃出了那座野山。
一回到官道上,她就把那小賊脖子給拉了,又塗黑了麵孔,和躲山火的人潮彙聚到一處,往周圍的州縣轉移,一路乞食,直到回到了京冀一帶,這才恢複身份,回家報喪——這一次火並,最後能活著回到獅城的霍家人就她和她一個跑得快的哥哥,其餘族中親戚,包括郭家親戚,一個都沒能回來。預計死在那一場山火中的山賊帶人質至少有五六百。
走江湖就是要一個膽大心細、耳寬嘴緊,除了霍小燕自己之外,哪怕是親爹娘都不知道這場火是她放的,可像是這樣一個肩上擔著五六百人命的女人,她行動間自然有一股悍勇凜冽的氣息,叫你不敢和她作對。那些一見到嬌姑娘小後生便泛起賊心的山民們,遠遠的一看,好像是一個女人來了,這賊心剛還沒起來呢,走近了,先看到霍小燕的身形,再看到霍小燕的眼神,又看到她腰間的兵器——
如果是見識廣一些的,再看到她買式的裝扮,就算她是單人獨行,又哪敢起什麼心思呢?還不是都隻能乖乖的做買賣?要不是有這個金剛鑽,霍小燕也不敢攬這瓷器活呀,真要是個武藝心機都是平常的生澀女兵,隻怕上官也不敢把這個任務交到她手上吧!
這一次一營選拔出的十個使者,三個是女兵,在霍小燕看來,除了她以外,另外兩人隻怕也是‘帶藝投師’,本來就自有見識、本事在身的,來到買活軍這裡,完全是受到買地女子發展的前景吸引——都是帶著抱負來的,並不是單純的圖買活軍待遇好,隻是為了謀生而考入的單純農戶女子。實際上,她對這兩個姐妹也頗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像她們這樣的女人,在敏地不是沒有,但卻十分少見,如今都被買地的招賢令從千山萬水之外,撮弄到雲縣來了,也難怪雲縣總讓人覺得能人輩出,到處都是人才濟濟,身處其中,不但能感受到強烈的競爭壓力,卻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富機會,所帶來的那種極大的解放感,以及那股子噴薄欲出的勃勃生機那!
像是霍小燕這樣,有勇有謀、臨危不亂、心狠手辣的江湖女子,就更不必說了,自小以來,她在敏地最深的感受,就是那股子強烈的束縛感——她自忖自己絕不比任何一個男兒差,但在敏地,霍小燕所能看到的將來,是非常有限的,她會是獅城常見的女武師——獅城是個種不得田的窮地方,凡是這樣的地方,就盛產能人異士,譬如說左近的保州盛產太監一樣,獅城也盛產武師、護院。
像是霍家這樣的武術名門,其子弟天然就有一條職業道路:熟練武藝之後,受雇入大戶人家做事,混得好的可做個管家頭子,混得不少也至少有個打更巡夜的飯吃,而他們的妻子,倘若也有武藝,那麼在內院裡找個輕省的活計,同時在小姐太太們外出時,多少也能起到一個看護安全的作用。
這就是女武師最常見的歸宿了,跟著丈夫去做個女護院,或者,如果丈夫走馬隊的話,她們便在家中主持家務,偶爾在人手缺乏,或者馬隊被富人雇傭著,闔家上京、下江南的話,她也便接個活,進隊去看護太太小姐們的安全……
這就是女武師這個職業一輩子所能達到的高度了,一輩子能看得到頭,簡單、乏味,雖然說不上貧窮但也絕不寬裕,大多時候,賺的錢都被吃進去了——那是真的活生生的吃錢啊,為了維持武藝,霍小燕自小就見慣了母親在沒活計的時候,籌劃一家人飲食的愁苦表情。而她也能從母親身上看到自己的未來:有一把子武藝,但隨著生兒育女,以及在每一個生意淡吃口又多的時候,委屈著自己的食欲,也就不得不逐漸的荒疏了,在年輕時曾隨著武藝一起降臨的那種自信,也慢慢的淡去,到最後變成一個再平常不過,隻有一兩手絕活的中年婦人……
這樣的未來,讓霍小燕感到極度的窒息和極度的無奈,同時還有極度的恐懼,因為霍小燕是個各方麵的欲.望都非常強盛的女人,她不但在沒成婚以前,就已經和未婚夫成就好事,在扮逃亡婦人時還半推半就地和幾個壯漢發生了關係換來錢財——要點是壯漢——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霍小燕非常不喜歡餓肚子,她所恐懼的未來中,最大的一點便是母親那仿佛不可避免的饑餓。
這種饑餓就像是女武師的職業軌跡一樣,似乎是一種無法避免的宿命,即便是絞儘腦汁,也找不到掙脫的辦法,讓人最絕望的是,並不是因為有人使壞,母親(以及霍小燕的將來)才會遇到這些苦難,實際上完全不是如此,霍家家風清正,待親人真不壞,也從未限製過霍小燕什麼,甚至還容許她在未婚時便跟隨親人們一起出外走馬隊(當然,有未婚夫一起)——這一切似乎就隻能是這個樣子,霍小燕不能做馬隊頭,不能做護院頭子,不是家裡人不讓她做,而是沒有人會聽從她的管理,‘沒有這個規矩’!
那麼,現在就有這個規矩了,至少在買地,已經有了這個規矩。像是霍小燕這樣的姑娘,來到買活軍完全是一種必然,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而她接下這個危險的任務也完全是一種必然——不危險,怎麼顯得出她來?不危險她怎麼比彆人更快一步?這是個敢孤身去敵人山寨放火的女武師,她自己就是危險本身!一個一個危險的任務,正是為了把她這樣的人萃取出來,撮弄到她們該到的地方去!
“德安,你問問他,縣衙裡現在有多少官老爺。”
不過,儘管立功的心思比火還熱,辦事的膽子比天還大,但霍小燕還是個心思比針眼更細的老江湖了,她並不會因為自己的野心而忽略了此行的難度,霍小燕知道,這個活計很需要分寸——乾得好,大功一件,乾得不好多數情況也能全身而退,可要是太輕狂,犯眾怒了那就真不好說了。
事實上,雖然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麵孔,但入城以來,她左顧右盼的,把看到的一切細節都記在心裡。現在,對於龍川縣,她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了,便示意王德安用土話去和衙役搭腔。“他們的縣治絕不可能是滿員的,你問問他,現在縣太爺在位嗎?若是不在,縣裡做主的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