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年輕人多事,吃頓飯也要整些花樣出來,什麼各行各業都要有代表……人的精神,有時候非常脆弱,但有時候又極為強大,僅僅是一個下午,耆老們便把兩個新來的使者,消化到了自己的日常中去了——他們用自己日常的邏輯,來理解了使者們的作法:太年輕嘛!同時,也因為自己找到了解釋,便重新安心下來,用放縱且寬容的態度,見證著百姓們因為這麼一句話而四處奔走,搞得滿城關都亂哄哄的——這熱鬨,隻怕能傳說個幾十年呢,能赴宴的話,到了孫子輩,那都是被吹噓的資本!
黃昏近晚時,在縣學的孔廟方塘前,席開起來了——這是城裡空間最闊朗的地方,還有兩口水塘,因此很順當地被選為了就餐地,學子們圍著孔廟探頭探腦,而下午新被推舉出來的‘行業代表’們,則多少有些局促地聚在一起,用手指使勁碾著衣料上的折痕——都是壓箱底的好衣服——同時低聲討論著下午的亂象,雖然極力壓抑,想要做出對縣裡的前程憂心忡忡的樣子,但唇角卻還是忍不住有點兒要往上翹:會被推舉出來,就說明他們是個能人,這怎麼讓人不得意,不感到自己的臉麵因此大大有光呢?
“人都來齊了吧?”
很快的,火把被捆紮在杆子上,戳到方塘邊上,開始照明了,燒艾的濃煙也滾滾而上,驅趕著蚊蟲,在昏暗的天色裡,一大鍋一大鍋的雞鴨香菇煲被端上來了——這是壓桌菜,很多人都忍不住吞口水,即便是在城裡,小日子也過得不錯,但雞鴨這樣的葷菜那肯定還是逢年過節才有得吃的。
“差不多都到齊了。”
三三兩兩的聲音回應著主桌的洪縣丞,大家都強忍著沒動筷子,洪縣丞喘了一口氣,繼續拖長了聲音,講了講買活軍要來接收龍川縣的事情,又介紹了買活軍的一些事情——雖然說得粗略,但大家也還是聽得很仔細,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成體係的聽到關於買活軍的介紹:他們的疆域,和朝廷的和議,以及他們的土產和廣北的交集……
“原來閩西都是他們的地了!”
“那取我們這裡倒也是情理之中……”
對於買活軍的消息,大家普遍的態度,是保持一種克製的好奇——好奇當然是好奇的,但並不是特彆好奇,因為這和他們的關係不大,很多人倒是都交頭接耳地議論了起來,大家的情緒非常平靜,甚至比下午稍早要更開朗一些——既然聽起來是極有規模的大軍,那倒好了,想來不會和土匪那般野蠻殘暴,也就是做個交接,之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既然買活軍如此強盛,而且又是接壤,那麼,大家也就理解了洪縣丞為何不做抵擋,立刻交接,並且認為他的做法是很值得鼓勵的——他要是組織大家抵擋起來,豈不是要增加許多傷亡了?沒有必要,就這樣平安過度,一切如故,那是最好的事情。雖然買地的服裝是很讓人難以理解的,但隻要使者們不強迫大家剃頭更衣,那麼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對這種事指指點點的,失了禮數。
“回去得約束家裡人,讓他們彆對使者不客氣……”
很多人已經開始後悔在使者進城時議論紛紛了,正盤算這該如何示好時,洪縣丞已經結束了自己在縣丞任期內最後一番演講,並且把話頭遞給了使者,請他們來講兩句,於是女使者便當仁不讓地站了起來,在男使者的攙扶下站上了板凳,男使者則站在她身旁的地上,做她的翻譯——這買活軍的規矩著實是怪,怎麼還有女兵頭——
“父老鄉親們,下麵我來講講,我們買活軍曆年來在各處的戰績,我們現在為什麼要來龍川縣,以及龍川縣現在麵臨怎麼樣的危險——”
但是,很快,大家的心思,就都被女使者的講述給吸引了過去,雖然對有些人來說,他們必須要連聽兩遍相同的內容——官話一遍,土話的翻譯一遍,但是這畢竟都說得是很新鮮的事情,而且還有一個‘怎麼樣的危險’在前頭吊著,大家這會兒是真的有點憂心前程了,便連雞鴨煲都沒有多看,而是聽著女兵頭進一步的介紹。“我們買活軍的首領謝六姐,在很多人看來,都是在世的真神,雖然六姐本人從不承認,但我要先給大家講講六姐的赫赫武功——大家可知道遼東的建賊,可知道南洋的弗朗基人……可知道呂宋的美尼勒城?”
遼東的建賊,這個當然是知道的,因為幾十年前,龍川縣這裡圍繞著加遼餉,也展開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搏鬥和周旋,迄今都常為長輩們津津樂道,認為是百年來村寨中的大事,其中耆老們的智慧是值得後輩們學習的。至於南洋的弗朗基人、呂宋美尼勒城,這個也是明白的,因為敬州和潮州、汕州毗鄰,所以他們對南洋的消息反而還比對北邊的消息更關心一些,在韓江水運沒有萎縮之前,韓江運潮鹽去閩西,又從閩西運瓷器去汕州,就是要轉賣給南洋的弗朗基人,這都是從龍川縣前頭過的生意,可不比朝廷、買活軍什麼的清楚?
“嗯,就說遼東的建賊吧,現在建賊在我們買地的運籌帷幄之下,早已不堪一擊了,敏朝的遼餉,也被我們包運了,建賊的小王子,就在我們使者隊伍裡,往敬州府去了呢。”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非常值得吹噓的武功,再說說南洋吧,大家或許還不知道,呂宋美尼勒城裡——已經沒有弗朗基人了。”
餐桌上一下完全靜了下來,在初升的月色裡,朦朧的扭曲的火光中,不止一雙偷偷伸向雞鴨煲的筷子掉落在了桌上,大家張口結舌,盯著那奇裝異服的女兵頭。
“——城裡的弗朗基人全都被我們買活軍給殺了,頭顱築了京觀,屍身堆成高塔,勒了石碑為記——那一次,一共殺了一萬多人!”
在女使者滿是微笑的平靜敘述中,所有人幾乎都在忽然間完全喪失了胃口,甚至很多人雙腿微微打戰,還產生了不可遏製的尿意。
這就是……這就是……買活軍?
可以遠征重洋還把人家一座城全屠了?
怎麼好像和官兵不一樣啊!
在無數投來的征詢目光中,洪縣丞微微點頭,證明這女使者並沒有吹噓,而女使者則笑容燦爛,仿佛是什麼好事兒一般,自豪又喜悅地說,“這,就是我們買活軍的武力!便是我們的武功!”
“我奉勸大家,把這一點牢牢記在心裡,對你們的將來,那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大家都記住了嗎?”
目光掃過幾個大圓桌,眾人都是吞著口水拚命點頭,那些小商販恨不得把頭都從脖子上搖掉了,女使者的笑容越來越大了,她雙掌一合,乾淨利索地說,“那好,接下來咱們就能談點正事了,我和大家說說,咱們買活軍為什麼在和議期間,來廣北辦事,這一切還要從一個魔教‘真老母教’說起,父老鄉親們,這個教可是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