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鴻門宴(上)(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158 字 5個月前

且不論王德安是如何大驚失色, 乃至百思不得其解的,洪縣丞這裡,投買——或者說被接收的誠意, 那卻的確是做不了假的,因為他接下來立刻就做了幾件事:第一,取出鑰匙, 帶眾人前往正衙後署,取出了縣令的官印, 同時還把後署大批的文書一並移交給了買活軍的兩個使者;

第二,回到自己的官廨中, 取來了魚鱗冊, 縣裡的總賬冊, 進行了賬本的移交;第三,遣衙役去縣裡各處召集吏目、鄉賢, 讓他們雲集到縣衙來,同時宣布了這個消息——買活軍派使者前來接收龍川縣, 而洪縣丞也已經移交了手頭的所有權力, 從今天開始,龍川縣做主的便是買活軍了!

如果隻是口頭應諾,在移交時搞小動作, 這倒還算是人之常情,但洪縣丞的表現可以說是儘職儘責, 仁至義儘地在搞移交,這就實在是讓王德安極為費解了。甚至就連迅速應邀而來的縣裡‘話事人’們, 似乎也都對洪縣丞的抉擇感到迷惑——按照常理,不應該是洪縣丞勃然大怒,凜然拒絕, 或者是虛與委蛇,拖延時間,私下串聯鄉賢,儘量團結、爭取村寨的支持,讓村寨發動兒郎們來援守縣城,把買活軍的使者趕走,防禦他們可能的進擊嗎?

若是按照那樣的常理,村寨的代表鄉賢們,便成為雙方都需要爭取的對象了,自然他們會比現在要從容得多,至少,有了一個借口可以和買活軍討價還價,增加自己的籌碼。可買活軍的使者,出乎意料地直接越過所有村寨不去接觸,直撲縣城,並且一個照麵就拿下了洪縣丞,導致現在這出戲完全無法這樣唱下去,這就不免讓人很是窩火了。要不是兩個使者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叩城門而入的,大家還真懷疑他們早就到了縣衙,經過長達數日的緊張談判,私下拿下了洪縣丞,這才向外宣布呢!

“一炷香都不到吧……”

“這頭進去,那頭就叫人出來請咱們了,這老洪……從前沒看出來,原來竟是早就有了投敵的心思!”

這樣指甲蓋大小的城關,有什麼風吹草動也是傳得極快,這邊使者一入城,那邊上到縣學教諭(如今縣裡除了洪縣丞之外唯一一個提得起來的官),下到販夫走卒,沒有不奔走相告的,大家這麼一碰,時間線還有什麼對不上的?立刻就知道洪縣丞估計是收到了一些他們不知道的消息,明白買地此番的舉措,不是龍川縣能抵擋得了的,所以才會投靠得如此輕易。

當下心中都是有些惴惴,隻是麵上並不顯示出來——自然也不可能對買活軍那兩個奇形怪狀的使者橫眉冷對,也都擠出了笑臉,張羅著要大排宴席,為使者們接風。

“這頓飯肯定是要吃的。”不幸中的萬幸,使者雖然裝束、發飾都和漢家相去甚遠,但卻是會說漢話的——此時雲集縣內的幾十個耆老中,並不是人人都對買活軍有明確的了解,有些思想比較古板,耳目也閉塞的,一心隻關心眼前的一畝三分地,看著使者們的寸發、短衫,還以為買活軍是什麼新興的土番勢力,從閩西那邊打過來了呢——

不過,使者的官話都說得很流利,一聽就知道絕不是土番,雖然女使者說不來本地的土話,但她身邊的男使,卻是潮州的口音,而且麵相、行動時的神態,說話間的一些習慣,都很熟悉,大家稍一寒暄,就知道了男使是果然是潮州人,隻是前些年闔家北上,遷移去了買地——也算是半個老鄉!這也算是個好消息吧,至少說明大家能說得上話,彼此好交通。

如果不是在這麼嚴肅的場合,大家就說不得要和男使者攀一攀親戚了,但現在還要暫且按捺著,聽他翻譯女使者的吩咐——不翻譯也不行,光是這幾十人裡,會說官話的也不過隻有那麼十來個而已,龍川縣這裡,根本沒有什麼說官話的必要,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走出山區,就是出門,最遠也隻是去敬州,漢客的土話完全可以通用,倘若要學著說第二種語言,大多數人也會選擇本地的土著常說的白話。

“飯是要吃的。”使者們的態度,不算太親切,但也並不冷傲,而是立刻就很有主見地分派起來了。“但不能隻是我們吃,縣中各行各業,都要有人來一起吃,大家一起商議著咱們龍川縣日後的行止。”

這是非常新鮮的要求,眾人都有些愕然,但還是耐著性子聽他們安排:做小買賣的要出一個有威望、行事老道的,在縣裡居住,附近耕種的農夫、在龍川打魚的漁夫們,還有匠戶也要互相推舉出一個代表來吃飯,當然了,縣學這裡,教諭也是要來的,各村寨在縣裡居住的人也要來。這些人群彼此趕快互相尋找,推舉出一個代表來吃飯,席間‘共商大事’——使者們甚至還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縣裡的女娘也要找到一個能說會道,聰明能乾的來赴宴。

這簡直是開天辟地以來,前所未有的事情,女娘也要出來和這麼多大老爺們吃飯、商量大事!在此之前,她們甚至還要聚在一起,推選出一個代表!如果說前麵的要求,還隻是讓人疑惑的話,那這個要求毫無疑問便讓這些耆老們感到很抵觸了,從剛才到現在,從來沒有浮現在腦海裡的反抗念頭,第一次明確地浮現了出來——不僅僅是因為這個要求的陌生難辦(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怎上得了大台盤),而且也因為,這個要求似乎完全打碎了龍川縣千百年來一種非常穩定的秩序,隨著男女分界的碎裂,大家心裡的安穩感似乎也隨之完全消失無蹤了。

而這樣的動蕩,當然是讓人非常反感的,甚至他們立刻就想到了暴力不合作——兩個使者,衝進來指手畫腳,把龍川縣的規矩全部打碎?這也未免太看不起龍川的父老了!滿縣裡幾千人,一人一口吐沫,不都得把他們兩人淹死?

“這個是辦不到的!哪有男女一起吃飯的道理,誰家的好女兒願意來?”

“就是啊!使者老爺還是開開恩……她們來不來本來也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洪縣丞你說句話啊!”

正衙內,一時便亂糟糟了起來,大家都在爭相發表意見,大概是也留意到了大家的抵觸情緒,男女使者對視了一眼,女使者說了幾句話,男使者便笑著說,如果女娘暫時不願來,也沒有關係,但是這頓飯一定要趕緊安排,畢竟這也關係到了滿縣的前程,可是千萬怠慢不得,吃什麼不要緊,甚至什麼都不吃也行,但是大家一定要來。

這個退讓,儼然就讓耆老們得到了一絲滿足,也因此在這樣的大變化中,找到了一絲自信,他們沉著下來了,唇邊也重新出現了微笑,一邊答應著,一邊還有閒心去安排宴席了——飯當然是要吃的,大吃大喝做不到,倉促間安排不了那麼多好菜,但至少要把使者這桌供好,其餘桌麵上,一碗米粉乾也是要有的。

小魚乾、芋頭粄,今天城裡沒有殺豬,當然沒肉,香菇乾發起來,殺雞殺鴨用香菇去煲,一桌一碗香菇雞鴨煲這就算是大菜了,還有豆腐坊的豆腐,也都被包圓了,連磨豆腐的老潘都被征用了來做豆腐丸——龍川縣這樣的地方當然是不會有酒樓的了,要開宴席都是去各家借桌椅板凳,再請來能下廚的鄉親幫忙張羅,於是一整個下午,縣城實在是少見的熱鬨,負責排辦宴席的人,裡裡外外的衝進衝出,忙得汗流浹背,其餘人則有些不知所措,彼此詢問著自己該歸到哪一行去推舉代表——有些人又是村寨的親戚,又是從事某一行業的小商販、小匠人,這又該怎麼算呢?

想想看,兩個陌生人竟然給一個縣城內的千把兩千人,帶來這樣大的變化,著實是很荒謬的事情,就算大家都不搭理他們,他們又能怎麼樣呢?當然,也不是沒有人這麼想,可這個想法,也隻是一閃而過,很快又被一種根深蒂固的敬畏給取代了——彆看隻有兩個人,洪縣丞也隻有一個人,可誰敢不尊重他呢?既然他現在把這份權力遞交給了那兩個陌生人,那麼他們當然也沒有彆的選擇,隻能像是聽從洪縣丞一樣,聽從他們的吩咐,否則,以後洪縣丞做的那些事又該由誰來做呢?

對他們來說,洪縣丞雖然隻負責很少的事情,但這些事情卻也是相當重要的,比如說,縣裡出事了,需要賑災,就必須由洪縣丞往外寫信——一切和外界官府的交流,如果沒有通過洪縣丞,便不會有人搭理,雖然很有限,但洪縣丞多少還是能要到一些資源的,而隻要有人能取代了他的位置,去和外頭聯係,一樣能要來從前的資源的話,那麼,縣裡的大家也就把他們當做洪縣丞來尊重,也願意把賦稅交到他們手裡,至於信寫往什麼地方,這倒是無關緊要的,是敏朝的皇帝也好,買活軍的皇帝也好,反正都是山高水遠,一輩子也不會和龍川縣發生什麼直接聯係的東西。

因此,洪縣丞明確表態的移交,雖然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慢吞吞說出口的幾句話,但卻也還是有分量的。縣裡的耆老們,也都乘著這個下午,做著改換門庭的準備,在心底掂量著他們可以談的東西:對買活軍稍微有些了解的,想的是新君到此,總是要施恩的,能不能弄點高產稻的種子回來——這一次如果能附上會種田的師傅那就最好了,恍惚聽商旅曾說過,買活軍很善於種田,他們倒也不是沒搞過高產稻的稻種,價格還不低呢,是潮州那裡給吏目塞錢才分過來的,但是龍川縣這裡是高山,地理可能和外頭不同,大家摸索著種了,也不知道是種子不好,還是種得不對,產量並沒覺得有什麼特彆的。

再者,如果能免幾年的賦稅……要是銳意進取的話,再興修點水利……看那使者年輕和氣,傍晚吃飯時,捧上幾句,說不準就能得些許諾,不管最後能不能成真,有了個話頭兒總是好的……

在耆老們心裡,他們和衙門的交集也就隻有這麼多了,能得到的好處是這些,要提防的也無非是新的官衙三天兩頭的攤派賦稅,把百姓們敲骨吸髓——不過他們對此不算是太畏懼,因為村寨都在山裡,族人也都抱團,不但難打,啃下來也沒什麼油水,所以大部分官衙,從他們這裡索取的也就是一個順服的態度,隨後大家便相安無事,沒有什麼來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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