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楊大洪的生死……你楊大洪不是素有清名嗎?不是為了皇敏正統,不惜一死嗎?兩次移宮,豈非都是把頭彆在褲腰帶上?既然如此,今又何惜為大敏鞠躬儘瘁,春蠶到死絲方儘,蠟炬成灰淚始乾呢?
送走張大人之後,這一夜,小院中的燭影始終搖曳不休,楊夫人前來探看了三次,都被楊大洪打發回去了,他心潮起伏,難以自製,夤夜深思,眾多思緒紛至遝來,竟是難分主次,一會兒感慨,敵至門扉,已是亡國之危,朝中卻仍在內鬥,不免歎朝中無賢——可卻又不知該如何將朝政從這漩渦中拔出;一會兒又自歎,自己本以為一生唯求心安而已,不想到如今,才知道原來也為清名所累,屢次出頭時,都想著為國無暇惜身,今日拷問內心,才明白原來從前,的確是願意死國,可也知道,若是當時便死,自己必定在士林留下千古美名,而今日,一樣是死國,他竟也珍惜名聲,有了退縮與猶豫……
不一會兒,望著小院,又想到了老友惠抑我,自己這小院,還多虧了他照拂得來,否則去年南城地動之後,屋舍倒塌,家無存銀,幾乎要無處棲身,更不提怎麼過冬了,險些就要辭官回鄉度日,倒也不必麵臨今日的抉擇——說來這事還多少要賴他頭上……嗬嗬,隻是朝廷養官也的確太苛了,比起來,買活軍的官製,真有不少可取之處……
忽然又想起了彆宮中的皇帝,這一策,真是他提的麼?很奇怪,此時此刻,楊大洪反而心平氣和,並無絲毫恨鐵不成鋼,甚至是責怪的念頭,心中還泛起了強烈的同情。他是了解陛下的,陛下還在衝齡,便有所耳聞,這個皇帝,隻怕他也做得不快活,若是由得他選,隻怕他早南下去尋買活軍了。他既然不得不背負起了這樣的重擔,也從未接受過人君的教育,更是不曾眼見過這萬裡江山,又怎能責怪他千方百計地把這些已成負累的國土給甩出去呢?
“是了……”仔細琢磨良久,楊大洪也是啞然失笑,一陣釋然,“即便此策是陛下主導,也決不能說昏庸,他是絕不會虧的,獻土之功,足以累積太多政審分了……就算謝六姐心下記恨,規矩所在,一樣要予以優容……陛下長大了,已學會了拿捏人心,陛下長大了啊……再非當日在李選侍的淫威之下,戰戰兢兢求生路的無知小兒了……”
雖然這個長大了的皇帝,拿捏的正是楊大洪的性命,更是想要他用性命與清譽,為一條自己都並非完全讚成的激進國策做保,但這一刻,楊大洪還是笑得無比欣慰,“國有長君,可以無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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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大洪你——”
翌日,張大人在居處,吃驚地聽楊大洪宣布了自己的決定,“這,昨日不過是一番閒話,你聽聽便罷了,便是不讚成所謂代管說,也不用辭官啊——”
“仆心意已決,大人不必再勸了。”
楊大洪一身清清爽爽的青色道袍,已是去了補子、官帽,整個人都灑脫起來,似乎放下了什麼千斤重擔,就連常年皺緊的眉頭都鬆開了,瞧著似乎年輕了十幾歲,拱手道,“多年來承蒙大人提拔照拂,故而特地前來辭行——臨行以前,我有一語相贈,不知大人可還願聽我這白身囉嗦?”
“大洪你這是哪裡話!有什麼話你儘管說來,什麼事非要辭官呢?”
“大人,仆昨夜沉思中宵,終究還是難以苟同代管說——倒不是懷疑此策是否能夠奏效,隻是有一思發自肺腑,無可遏製。此策,算計的不是彆的,而是謝六姐的求全、求道之心,乃以惡算善之舉,非是良策,為君子所不取。敏、買之間,乃是大宗、小宗爭奪國運,堂堂正正之戰,雖不說如春秋般義戰,但也當有所為,有所不為。”
楊大洪語氣爽快朗然,顯然是把心底的話完全傾倒了出來,越說越是神采飛揚,“便如同買地並不阻止敏地開特科,甚至還大力支援,所求者為何?無非是為了蒼生福祉。我等士人,事敏、事買,各為其主,無可厚非,所求者,卻都應是天下福祿,百姓生息。以此而論,謝六姐的道統,雖然極其荒謬,其人卻可稱得道心純一,多年來孜孜不倦,無非為了將道統徹底推行——其道統惠澤萬民,不分尊卑,對她一人,又有何好處?”
“我等敏吏,不思澄清吏治,安撫父老,賑災抗疫,改易多年弊病痼疾,為百姓謀些福祉,凝聚些民心,反而要算計著謝六姐的道心,獻土逼迫她做個選擇,大洪敢問大人,這一策,究竟是要算計買地的政權,還是要逼迫著謝六姐承認,其所求道統,終究是鏡花水月,天下間並無一處大同的樂土,能使得販夫走卒、陌間百姓,亦可免於顛沛,安居樂業,長壽到老?”
“這……”
張大人竟不能答,楊大洪站起身來,對他深深一躬,笑道,“大洪不才,雖已垂老,卻仍受其所惑——便是其道統,大洪不敢苟同,可是,大人,天下間還有這樣一位女軍主,夙興夜寐,所求者非是自家天下繼絕,而是那虛無縹緲,三代大同的境界……這樣的一個求道者,還在前行,已是不易,既不能襄助,又何須橫生枝節,亂其道心呢?”
“大洪不行此策,或也是為了全我清名,或也是怕此策反而斷了我大敏國運,可打從心裡想,卻也有一大部分,在於這一點求全之念,彼此共鳴呢!”
他再揖到地,已是沒有絲毫留戀,“陛下已然成年,心智成熟而有決斷,洪再無一絲眷戀,今日起,將歸家耕讀,以此生而見證軍主的道統,是否有實現的一天。大人,洪就此拜彆!”
張大人欲語無言,當次又豈能沒有一絲震動?目送楊大洪樸素身影,快步消失在院門之後,腳步輕快,仿佛甩脫了多年來的重擔,心下亦是複雜異常,半晌方才跺了跺腳,恨恨地道,“大洪啊大洪,你是超脫了,可我等執迷不悟這些人,還不是隻能繼續在爛泥潭裡打滾?!”
又是長籲短歎了好一會兒,對楊大洪似乎不乏羨慕之意,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著臉寫了幾封手書,吩咐小廝往各府送去,歎道,“楊大傻子悟了不要緊,今還有誰適合挑這個頭?沒了他,竟是找不到第二個合適的人了!可這樣大的甜頭,我們西林吃不下來,又會輪到誰呢?難道是閹黨?田任丘?不……應該不至於……他可未必願意……”
“可除了田任丘之外,還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