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5. 海內存知己 京城.楊大洪 君子固世所……(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931 字 5個月前

‘半壁江山’說, 究竟是誰第一個提出的呢?和‘大會戰’、‘遞解稅銀’派一樣,其發祥現在早已無考了,而且, 目前來說, 也沒有什麼官員公然支持此派,為其奔走發聲——這個策略,是否有它的獨到之處,是否是沒辦法中最好的辦法?的確都是可以仔細商議的事情,但是, 因其巨大的爭議性,毫無疑問, 至少在沒有明確得到某方示意之前,不論是西林還是閹黨, 也沒有一個官員敢於明確地表達支持。人們多是用一種議論新聞的態度,談論此策——‘瞧瞧, 現在京中的妖言已經到這個地步了!’

然而, 楊大洪現在不得不仔細估量此事了——半壁江山說,到底是誰提出的?朝中兩黨,是否有一黨支持, 還是說, 真正的提出者並不便露麵……這壓根就是彆宮中那位荒唐小子的想法?

最後這個念頭,是最讓人不寒而栗的, 因為它極有可能是真的——坐擁江山的九五至尊, 卻恰恰反而積極主導割地,光是想想就讓人對大敏的前途完全絕望,可老未家早不是第一代出這樣的荒唐天子了……微服逃家去邊關打仗的、癡迷修道長年累月不上朝的、和朝臣賭氣,不肯任命大臣, 導致地方衙門塌方,缺官缺到一個地步,吏目勢力逐漸膨脹的……

比較起來,如今這一位雖然也頗頑劣,但論作妖的事跡還真不過爾爾,除了不喜歡住紫禁城裡,喜歡住在設施更完善更買化的彆宮,以及身為敏朝至尊,卻對買活軍的文化深感興趣之外,他甚至還能算得上是勤政呢!

雖不敢說英明,但腦子也並不糊塗,至少在他手上還作興出了特科,讓楊大洪這樣決心殉敏的死忠大臣,還看到了一絲求活的希望,認為朝廷還有可為之處。實在要說的話,最近一次胡鬨,也就是今年了,聽說皇帝得了高人批命,今年要‘忌水’,於是今年春天開始,便在彆宮中深居不出,堅決不去任何水麵,就連端午節,本該在西苑看龍舟的,也直接下令取消了,甚至連分住在各處的妃嬪們都不見了,一副清心寡欲的樣子……這要不是皇子已經滿地爬了,壓根不缺繼承人,朝臣還非得就此進諫不可。

提出‘半壁江山全數代管’說的,會是皇帝嗎?

這是個注定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楊大洪心裡很明白,因為這個人不能是皇帝,所以也就永遠都不會是他。這話要反過來看:如果皇帝並不真正支持這個想法的話,這說法有可能流行起來,成為能和主戰、主和分庭抗禮卻又找不到源頭的第三種聲音嗎?

眼下京中的輿論雖然紛亂,但在楊大洪眼睛裡看來,卻還是清清楚楚:主戰、主和的聲音之所以未能形成大勢,沒落實到奏章之上,其實隻是因為西林、閹黨的大佬還沒擇定自己的立場,所以底下人還不便發聲而已。

以如今朝中的局勢來說,閹黨所支持的,西林必定反對,而西林所支持的,閹黨也必定不會讚許,實際上,眾官員自己的見解如何並不十分重要,如此異論對立最大的意義在於給皇帝和內閣提供了決策以及執行的餘地——不論選什麼立場,都有一部分官員支持,這就是上位者從容選擇的底氣。

而執行上也是如此,順理成章地便可挑選出一批官員來執行此策,如此涇渭分明而又能各行其是的係統,有時反而要比朝中沒有山頭,意見久久無法統一,決策之後,也很難找到有能力且立場一致的官員來儘心執行要更有效率一些。這種兩派對立的局麵,可以讓有辯才的官員來立論,能實乾的官員來執行,大家各儘其責,朝廷的決策才能往下順暢地推行。

那麼,是什麼阻礙了兩派來選擇立場呢?楊大洪和張大人懇談之後,對朝局有了新的見解,與其說兩黨在主戰和主和中舉棋不定,倒不如說是兩邊誰也不想為‘獻土賄買’說背書,這不是在爭功,而是在諉過……哪怕就連一向自詡對皇帝忠心耿耿的田任丘,現在也退縮了,他們誰也不願承擔起這觀點背後的代價——

雖然此策,的確為良策,或者說是敏朝在四麵楚歌中,為了一絲生機,最後也最無奈的選擇,沒準到最後真能為敏朝爭奪來一線生機,但策為良策,獻策者卻必定死無全屍,留下千古罵名,隻怕來日嶽王廟前,都要多一尊跪像了!

若是此策不成,獻上的半數國土,並沒有拖垮買活軍,反而成為其壯大的資糧——楊大洪以為這也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情,實則此策賭的,不過是謝六姐的任性,賭她求全的性格,極大的可能,最後此策是買、敏雙輸:

謝六姐放棄在先領地推行的,極為激進徹底的轉化政策,把代管國土設為某一……便叫特區好了,某一特區,用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功夫慢慢消化,隻進行有限度的變法,如此,買活軍自不會內亂,反而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強大到比現在更不可思議的地步,反過來輕鬆推平敏朝殘存的國土,這樣敏朝自然是輸得徹底了。

而謝六姐心中那求全之癖也是輸了——楊大洪經過仔細思考,認為這樣的姑息做法,最終會造成買地在徹底變法時遇到極大的抵抗,便如同閩西之例,用買活軍的說法,便是既得利益者汲取了先進生產力的滋養,反而會變得更加強大,給徹底變法造成更大的,甚至是難以逾越的阻礙。

如此的痼疾,不會妨礙買活軍成為寰宇最強大的政權,繼承華夏的名號,光耀宇內,萬國來朝……但是,卻足以在謝六姐心中留下一個恒久的陰影,成為她畢生的一個遺憾。從這個角度來說,那敏朝此策,也是發揮了自己的作用,在某一層麵來說,確實讓謝六姐輸了。

且不論買地的走勢,若是這個結局,那麼,此策就等於是賭輸了,獻策者必定會被敏朝遺民唾罵,倘若楊大洪是獻策者,他如何麵對這樣雙重的打擊?亡國之罪,在天下人看來,至少九成要算在這個獻策者的頭上,就是他頭腦發昏,出此下策,敏朝才會如此速亡。屆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且不說買活軍會否給他什麼好處,便是有,他楊大洪還有什麼麵目苟活於世?

而若是此策成了呢?等待他的會是什麼好下場?楊大洪閉著眼睛都可以想到其中的套路:這個策略,由無名小卒來提是絕不可行的,必須要一個有威望的大臣為其背書倡導,方才有可能被朝廷采納,伴隨著這一點的,必然是這個大臣本身的飛黃騰達乃至位極人臣——甚至是先飛黃騰達、炙手可熱,才由他來提出這一策。如此,皇帝本人便立刻被摘出來了——皇帝是好的,都是被奸臣蒙蔽了,奸臣當政,才有如此自甘下賤羞辱的對策!

而數年後呢,倘若買地真因吞並半數江山而陷入內亂,而敏地這裡,又因為特科的建設而國力有所恢複,軍力也有些長進,可堪一戰的話,楊大洪能因此功成身退嗎?不,皇帝隻會捧起如今的主戰派大臣之一,‘忠臣興、奸臣死’,以楊大洪之死,來宣告朝廷已經掙脫了楊大洪的蒙蔽,徹底洗心革麵,感召人心,君臣戮力,著手收拾舊山河!

若以為皇帝會向臣民說明此策用意,並為楊大洪酬功者,隻怕是這輩子都不適合步入官場——這樣的人,既不會明白某同僚為何得以提升,也不會明白自己怎麼就被貶謫了,可以說是對政治毫無認識。而楊大洪雖然素有清直名聲,卻並不是個傻子,恰恰相反,倘若一個官員又有清正之聲,又能在朝中走到高位,那麼他還要比一般的庸碌諂媚之官聰明得多。

他完全清楚張大人對自己的這一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真正想出這個策略的人,無法出麵,並且似乎也不願意讓閹黨出麵,或許是因為他對特科抱有長久的指望,在籌劃中不願把和特科掛鉤的閹黨當做敢死隊般,隻做一次性的用場,或許是因為他也認為閹黨之勢已然足夠,可以適當扶植扶植西林……

而西林黨中,也不乏有人以為,既然情勢已經無法再壞,就不如賭這一鋪,不成,大家一起完蛋,若是成了,在楊大洪倒台之前,西林黨可是有數年來難得的喘息之機,至少也能把許多後進的官位,乘機往上提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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