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5. 範老實的放下 占城港.範老實 大溪坳……(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563 字 6個月前

對於敬州城關附近的罪民來說, 大溪坳一事,必定是要讓他們銘記多年的,甚至倘若不是敬州現在的百姓多在遷徙, 隻怕那處地方之後會成為人跡罕至的‘絕地’,對範老實等人來說, 大溪坳的事故就更是極大的痛處了,範家人哪個沒有近親在這場事故中去世的?

就說範老實,如果不是兩個弟弟去了,算是他們家已經出過人了, 隻怕他和他兄長也是要去當村兵的,死神可算是和他擦肩而過, 留下的隻有惘然的, 幾乎快被遺忘了的回憶, 還有心中那深深的遺憾:兩個弟弟還小, 都沒有成親,本是指著這次跟族裡出力後,若是多得了些錢財,回來好說親事。現在,說走也就走了, 連個後都沒留,兩條命就這樣沒了痕跡……

便是親兄弟沒去, 也還有那些熟識的堂兄弟,遠親,出門時還大聲談笑著,計劃著歸期,一轉眼等來的卻是一句空落落的死訊,那段時日, 整個寨子的空氣都幾乎是凝固的,飄蕩在空中的,是活人的失落,範老實隻要一回憶起來,心都是揪緊的,耳邊也是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周遭人的說話,但那人的話卻好像長了尖刺,還是鑽到了心裡來:“你們也是,都不長心眼的,來了南洋,去了雞籠島,難道還沒增長出見識嗎?”

“當時全城人都說,是運氣不好,是謝六姐的天罰——可買活軍自己又說,不要迷信,謝六姐可不是神,那這事兒,不是天罰,不就是人禍嘍?要說沒人能把湖水導去大溪坳裡……哈哈,在敬州時沒有見識,可你們在雞籠島,在占城港,難道沒見買活軍用藥火嗎?!便是報紙上,不也在招工要去巴蜀,疏通航道——啥叫疏通航道?就是把江裡的大石頭炸了!”

“江裡的大石頭都能炸,在大溪坳山頭炸個口子,引水來淹,又有什麼難的?要我說,必定是買活軍在敬州的那幾個使者搗鬼,私下勾結了那個北蠻將軍,裝神弄鬼,搞出的事情!”

說話的新移民,咬牙切齒,麵目猙獰,太陽穴上青筋暴起,讓人很難不疑心他也有親人在大溪坳喪命——哪怕就是範老實、範阿良這兩個受牽連最重的苦主,都沒有他這份激昂,範老實呆呆地張著嘴望著他,半晌說不出話,耳邊也是一片唏噓之聲,其餘人雖然不是敬州城邊那幾個村子的,但被發配到占城港來的,基本就是最不服從的那批客戶人家了,隻要有一個人挑頭,他們也很容易想起自家和買活軍的仇恨,並且重拾起了對謝六姐的憤懣來。

“好好的日子過著,又沒有去招惹他們,突然間就打過來了——”

大多人都是這樣的說辭,範老實當然也無法反駁,因為他並不知道這些罪民的老家,在這些新移民裡,有一個默契是大家非常普遍自發形成的,那就是不要追問原來的籍貫、出身,尤其是不要問為何被發配到了南洋來。前者,是因為客戶人家之間也並非都是完全緊密抱團,就像是範老實和張阿定,我仔細說起來,他們兩家的宗族是有舊怨的,不是被排擠,張阿定一家人也不至於要遷徙出敬州,去閩西討生活。後者則非常的簡單,因為發配的理由極有可能是不光彩的,尋根究底那就等於是把人往死裡得罪了。

也因此,南洋這裡的新移民,呈現出一種罕有的混沌狀態,雖然大家都知道,被發配到南洋來的罪民,要麼就是私下信仰魔教,刺殺謝六姐的那批客戶,要麼就是跑到閩西想要搶一把的廣府道客戶,隻有比較少數是敬州附近大肆聯絡準備抗衡買活軍的村寨餘民,但如果一個個人談天過去的話,大家會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是一心在老家耕種度日的良善人家,隻是因為鬥膽想要反抗如狼似虎的買活軍,在他們的村寨中燒殺搶掠,便被發配過來了。

至於那本該存在的搶劫犯家族,這絕不是自己,肯定是彆人,反正他們就是這樣無辜地被發配到南洋來的。甚至從他們坐在一起,情真意切地訴說著自己的冤屈,並痛罵買活軍、謝六姐的情緒來看,你都很難去質疑他們的說法——情緒是如此真誠,真不像是作偽呀,這要是假話,豈不是連自己都騙過去了嗎?

當然了,這幫新移民也不敢把這話題議論太久,隻是在午休時分,彼此低聲地這麼宣泄了一番情緒,隨著日頭逐漸西斜,便陸續起身要去上工了,範老實呆坐著聽了許久,此時也就起身告辭,範阿良忙要送他到路口去,兩人戴上鬥笠,一前一後地順著田埂走了一段,窩棚、吊腳樓便已經掩映在棕櫚林之中了,範阿良對範老實道,“老實,你怎麼一句話不說?”

範老實心頭一顫,瞥了範阿良一眼,見他上半張麵孔全被掩在鬥笠陰影之中,隻有一雙眼睛灼灼發亮,不知為何渾身都有些發毛,斟酌了半晌,答道,“一提起大、大溪坳的事情,我就說不出話來……他們後來說的是什麼,我都沒聽進去!”

他這話倒也確實是情真意切,範阿良盯著他看了一會,歎道,“是啊,我還記得,老實你最疼愛小弟了,忠厚可是個積靈子……”

提到小弟,範老實的眼圈頓時是紅了,搖頭道,“勿說了,勿說了,傷心得受不了!”

範阿良便不再說了,拍了拍族兄的肩膀,眼看著前方是大路口,便道,“回去路上小心些——平日有假,多來我這裡耍耍,我們這裡這些兄弟,倒比林場的兄弟有意思些,見識廣,跟著他們能知道許多事!”

範老實點頭道,“自然的,那我去了,你多照應著渾家。”

和範阿良揮手作彆,他走出了一段路,回頭看了一眼,見範阿良還站在原處目送自己,不由毛骨悚然,幾乎害怕他突然間跟上來,把自己一刀殺了——範老實忽然又想起阿武的死來,心中忖道,“這阿良善鑽營,似乎是個狠心人,阿武究竟是自己病死,還是被他暗害了的,真不好說呢!”

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會留下什麼真憑實據,在範老實的人生經曆裡,殺人可未必一定要伏法的,甚至於說殺人者逍遙法外才是常態,鄉間械鬥,哪一次不死人?官府可從來不管,阿良便是暗害了阿武又如何?阿武這一死,孤兒寡母,阿武嫂子的選擇極其有限,哪怕知道阿良就是殺夫仇人,也是隻能屈從。

就如同此刻,範老實走在路上,若是被人殺了,又有誰能為他做主?占城港可沒有買活軍那麼能耐的衙門,按道理說這裡還是占王的地盤,隸屬於安南,買活軍不過是有個南洋委員會,在這裡管理華人墾殖,排解華人之間,華人和土人的紛爭罷了,對這種無頭的殺人案,他們是沒有人手來偵破的,至於占王那更不可能管,在南洋人的觀念裡,城外那就是三不管地帶,發生什麼事都是自己活該。

範老實一想到這裡,就不由得加快腳步,一路都是走得心驚膽戰,到了林場,神色也是不對,老實嫂見了,不由問道,“怎麼了,你這三棒子憋不出個屁的人,麵色也如此難看——路上遇到什麼事了?”

範老實叉著腰,喝了半杯水,甚至破天荒主動調了一點雪花糖,甜水入喉,的確有鎮定效果,他又緩了一會,方才調勻呼吸,搖頭道,“阿良走歪道了,我看他們那個農場的新客戶,不是正經人!拿大溪坳的事情來邀我,是要拉我入他們的壇會呢!”

他麵上老實,心裡卻是有數得很:“阿良絕不是第一次聽見大溪坳的事情了,聽人這樣講,半句辯駁沒有,也不吃驚,隻是打量我,什麼意思我難道猜不出來?”

老實嫂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看你是否聽信!是否也和他們一樣仇視六姐!這個阿良,心黑得很!自己不往好路上走,還要來招引你!”

她不由得念了幾聲知識上神的尊號,麵色也是煞白,“都是一幫砍頭鬼!短命的,想死自己去死,還要來連累我們好好過日子的人!我們以後不再去那裡了!”

雖然他們也都同情阿武媳婦,但一旦和自身利益有關,老實嫂切割的速度卻也是極快,而範老實比她還要更想深了一層,道,“這次去了,聽到了,下次不去那就完了?怕是被惦記上了,你不去找他,他還要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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