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1. 新時代子曰 敘州.方密之 血仇家恨,……(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202 字 5個月前

“昨夜郎君幾時回的?”

“回姑太太的話, 郎君近子時方返,睡下時已經過了子正……”

天光斜斜地照入窗格,在板壁上投下了斑駁的影子, 屋外的對話聲量不大不小, 喚醒了本已在朦朧中醒來的方密之,隻不過,昨夜心潮起伏, 入眠得晚,此時難免也有幾分糊塗,方密之在麥枕上輾轉了一會兒, 捂著臉發了一會呆,這才一躍而起,高呼道, “姑母, 我已醒了, 今日晏起, 請姑母責罰。”

說著, 便忙披上中衣, 係好了棉道袍,又在小廝的服侍下, 隨意梳洗過了,出來給姑母請安。他姑母方仲賢微微板著麵孔,將他打量了一番,微微搖頭歎氣道, “昨夜又去哪裡鬼混了?現在益發胡來了,竟連早眠都不能了,這要耽誤了多少的功夫?以後還能有什麼成就?你這樣, 地下的先人也不能安眠。”

方密之的父親,從他未出生以前便是在外做官,他本人由母親和姑母,一並悉心撫養,在江南老家長大,數年前,方母病逝之後,方密之便由姑母方仲賢撫養,又受另兩位姑母,乃至姨母的關懷。

乃至此時方家離亂,親人失散,一家人遷移到巴蜀避禍,又因緣巧合來到敘州討生活,一路上親人逐漸失散,就隻有他和姑母相依為命,成為僅剩的至親,因此,他本人對於姑母,一向是尊為親母一般的,儘管私下思想跳脫,甚至不以‘殺父破家之仇’為意,但在姑母麵前,還是循規蹈矩,忙恭聲道,“姑母說得是,侄兒昨日的確是耽擱了,日後必定早歸,也絕不敢再耽誤早起了。早起晨讀,為一日中最能讀進書的時辰,再不敢將其白白在睡覺中浪費。”

認錯態度這樣好,甚至提前還把長輩教訓的話語都說出來了,還能讓人怎麼著?這也就是養個聰明孩子的壞處了,你說他的話,他心裡實在已經早知曉了,便是再重複一遍,也不過是看著他再演一次心悅誠服罷了,要說有什麼收效,卻是難的。他心中打定的主意,卻不會為了這些他自己都能說出口的話更改。

方仲賢瞪了侄兒一眼,還是沉著臉問道,“昨日出去,究竟是做什麼去了?我聽說買軍的逆賊,昨日開了一個什麼培訓班,還用所謂仙畫的幻術作為噱頭,招徠觀眾,你到底還是去湊了這個熱鬨?”

方密之叫苦道,“姑母,當真是去黃超家溫書了,隻是夜裡他叫人送了夜宵來,我們一時吃得興起,又喝了兩杯酒,這就錯了時點,方才回來得晚了!那個培訓班,倒是也有聽說的,但是想要入去看仙畫的人極多,又何須招徠?反而要滿足一定的條件才可,我又沒有考過敘州這裡的府試,就是想要去看,也沒有資格啊。”

要不說是一通百通?聰明的人,哪怕是說謊都比旁人更加擅長,方仲賢將方密之仔細審視了一番,也拿不住什麼破綻,隻能輕輕地哼了一聲,姑且將此節揭過了,告誡方密之道,“父仇不可忘,你雖暫寓敵境,但也須謹慎守身,方才能不綴我家清名。如今我們桐城方家文脈,係於你一人之身,你且勿急躁,勿被雜學迷了性情去,先耐下性子讀幾年聖賢書,等叔伯們將我們營救出去了,到那時再來學買活軍的奇技淫巧,才是時機。”

她這話,乍一聽自相矛盾——要學買活軍的學問,最好的地方當然是在買地之內了,其次,便是敘州這樣采用買地道統的地方,在這樣的地方,教材好買,班好找,老師好尋,為何在敘州不學,反而是等‘叔伯把我們營救出去’再學?

但,方密之卻很明白姑母話中隱含的深意——他們姑侄二人,在敘州的衣食住行,全都仰仗父親從前同榜至交淩伯父供給,而淩伯父本人最是大敏的第一忠臣,極為反感買地、敘州鬨出的這些事情,他們不能不顧及到主人的情緒,這是第一;

第二,身在敵營時,學習敵學,這和身在自家地盤上學習敵學,性質是很不一樣的,前者的用心很容易被人混淆,若是被猜疑有投買之心,那方密之在士林間的名聲就全完了。要在士林中闖蕩出一定的名聲,除了才學之外,還要留心品德,自小養望。

方密之深知,姑母未必是多反感買地學問,她自幼隨父親宦遊各地,甚至也跟隨傳教士學習過西學,眼界其實極為開闊,隻是身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因此才三番四次,疾言厲色地告誡方密之,要他留心立場,謹慎小節,免得讓姑侄二人陷於尷尬立場之中,甚至從此和幾位恩師反目,一失足成千古恨,前程一壞,便是再難挽回了。

“姑母良言,小侄謹記在心!”

他也收了嬉笑,規規矩矩地作了一個長揖,語調慎重,儘顯堅毅,方仲賢這才放下心來,道,“來用朝食吧,再讀一個時辰的書,也該出去做事了,今夜不要出去遊蕩,早些回來歇息,也不要再讀書,一日遲睡,耗費的身體要數日才能補得回來,一味苦讀,耗了元氣也是不好。”

說著,便和方密之一道步入正房,小廝已經端了早飯上來:兩碗白粥,方密之那碗稠稠的,方仲賢不過是一碗近乎米湯的寡粥,又一碟涪陵榨菜而已,一個鹹鴨蛋切了一半,蛋白已經有些發皺了,昨日一個鹹鴨蛋切去一半,剩下來另一半,給方密之今日佐餐用。這便是兩姑侄的一頓早飯了。

方家自來家風簡樸,方密之的父親,生前官至巡撫,母親也是布政使之女,但他們都是江南書香世家之後,家居一向是力求樸素,至於姑母,更是如此,寡居後常年茹素,在故鄉時還能食用一些小菜,自從離開老家之後,如此自奉已成常態。方密之也不再勸,垂下眼皮,不言不語將一碗粥用了,便起身告退,回到書房,開始朗朗誦讀《大學》,期間姑母幾次過來巡視,聽到書聲,又見他伏案身影,方才滿意頷首而退。

殊不知,方密之這裡一等她走了,便放下書冊,又從書箱裡摸出了《大學物理》,一邊心不在焉地大聲背誦經文,一邊饒有興致地翻看起來,心中還在盤算著今日的行程:下午說是出去做事,實則可以去培訓班,培訓班是下午到晚上開班的,今日晚上不如就托詞店鋪有事,需要在店中上值,然後去黃超家對付一晚好了……這破門而出的事情,還得好生安排,卻也要儘快了,姑母膚色暗淡發黃,按買地的說法,是營養不良的表現,應該要多攝入蛋白質才好,當然,這得花錢——但如果肯為買活軍做事,賺錢豈非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嗎?又何至於為了省些花銷,連白粥都不敢吃飽了?

方密之不但認為,自己可以出去為買活軍做事,也認為姑母完全可以出門去做事,而不是每日在家裡,閒著沒事隻能盯著他讀書,沒日沒夜地拿國仇家恨來折磨自己,不過他也知道這想法不易,要細說的話,方家和買活軍之間,的確是有一段恩怨的,姑母甚至因此遲遲不肯去定做矯正鞋,寧可直到現在都還穿著老式的繡花鞋,更彆說出麵為買活軍做事了——若是被老家的故交知曉了,隻怕方家其餘女眷的令名,都會受到影響,連累得她們在夫家的處境,也未可知呢。

要說起來的話,倒也不局限於方家一戶人家,應該這麼說,那就是在老家桐城的官宦世家之中,對買活軍的仇恨,已經成為了他們在婚姻之外,彼此聯係的一條紐帶,彆看現在方家隻有姑侄兩人,住在千裡之外的敘州,但方密之依舊感到,自己還生活在這張交際網中,又是被蔭庇,又是被束縛,除非斷絕六親,否則,要擺脫這張關係網的影響,擁有自己的政治立場,的確並非易事。

要說這股仇恨的來源,則方密之父親的事情,還不算是什麼了——方父原在京城為官,後因攻訐九千歲,被下獄免職,在詔獄頗為吃了一些苦頭,也引起了西林上下的憤慨,但那時正是今上二年,正是九千歲談下了買地的奢物買賣,風頭正勁的時候,西林也隻能避其鋒芒,方父被設法營救出獄之後,便隻能辭官歸鄉。

卻偏偏,在回鄉路上,因為和運送奢物上京的船隊發生衝突,小舟翻複,在錢塘江落水失蹤,迄今已有五六年時間——說是失蹤,但應無幸理,這是死不見屍,這筆帳是可以算到買活軍頭上的,若無他們和九千歲勾結,何來幾次三番的劫難?因此,哪怕沒有彆的來由,方家,尤其是方密之,都必須對買活軍采取敵視態度,這是道德上必然的要求,否則,方密之豈非是和殺夫仇人眉來眼去,那還能算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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