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1. 新時代子曰 敘州.方密之 血仇家恨,……(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202 字 5個月前

而對方家的婚配圈子來說,買活軍對他們最重大的打擊,還是買地所頒布的‘備案令’,以及在新占之地推行的清算政策,再加上買地影響京城,新推出的‘特科’考試,這三板斧的連擊,在幾年內就使得桐城的科舉大族,再無以往欣欣向榮之態,一下惶惶不可終日,有了日薄西山的態勢——原因是非常顯然的,桐城自古以來,文風便是極為昌盛,而本地的仕宦科舉大族,百十年來又流行互相婚配,形成一個極大的士林姻親圈子。

這些人家,世代耕讀——當然不是自己下田了,而是以小地主為讀書的起點和基礎,往上考取科舉,作為進身的階梯,又用姻親彼此聯絡,換取自己在家鄉行事的便利。如此便形成了以土地為基礎,姻親為脈絡,讀書為階梯的一個循環。

而買活軍這三板斧,固然不是有意針對桐城,但客觀上卻是造成了如此的結果:不論是敏、買兩地,都是重視特科,桐城子弟在特科考試上根本沒有積累,不像是八股這個跑道上底蘊深厚、家學淵源,如方密之自幼就能受教名師,那些名師細算起來,都是父親的師門血脈,要麼就是姨表親的至交……現在換到特科,哪來的名師教導?進身之階,豈不是就此斷絕?

斷了科舉出身的希望,已是讓人沒有出頭之日了,再來‘備案令’,就更是叫人惶惶不可終日,這些桐城大族,雖不敢說包攬訴訟、魚肉百姓,但大家大族的,誰敢說自己沒有一點小辮子了?違法之處,定然是在所多有,也有些仇人,被逼著在桐城存身不住的,隻要有一二去了買地,就夠他們擔憂的了。

再加上姻親交錯,族譜複雜,若是按買地的規矩,不分家就要連坐的話,不消說,買地取了桐城之後,不到一年半載,一族人都要挖煤去!而桐城距離買地又實在並不遠,這是切切實實的威脅。因此,數年前起,族中便有人主張要分家,這還不算完,很快桐城又流行起了置換土地,各自去外地安身。於是數年前還是花團錦簇的大族,不過是五六年光景,便轉成了一個個零散的小家,再不複從前的風光。

方家的家產,便是在這樣的氛圍中,不斷減少,日益被分薄了出去,其中方密之這一房,因父失蹤,母身亡,舅族又自顧不暇,分家時便極是吃虧,隻在方仲賢極力主張爭取之下,分得少許現錢。家計至此是下了一個大台階,方密之原本的鮮衣華服,隨著父親失蹤,便是一去不返,如今更是悉數變賣,隻為了維持方密之的舉業——在買地之外的地方,讀書還是很花錢的。尤其方家因深恨買活軍,不肯使用鉛筆,光是筆墨,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

家道中落,父仇族分,這都是因買地而起的變化,姑侄二人在桐城勉強維持了一段時間,卻還是不得安居——這桐城是四通八達的地方,自來外地商旅眾多,如今也成為流民南下的中轉站,本地百姓,也多喜往買地遷居,如此一來,桐城的治安也隨之變得混亂,一如方密之十分欣賞的黃德冰文章所言一樣,真有幾分‘無政府狀態’了,方家兩姑侄,一老一小,最是容易引起旁人的歹心,方仲賢逐漸感到街坊潑皮帶來的壓力,又再無法和宗族求援——其餘方氏親眷,投親的投親,離鄉的離鄉,近親都走了,遠親便是有心,也無力相助那!

沒奈何之下,方仲賢便找了另兩個寡居的方氏節婦,又帶了她們的親眷,包了兩艘船,打算到萬州一帶來投方父的至交淩氏——這淩老爺是巴蜀一帶的大地主,家資十分豐厚,和方父也是莫逆之交,曾多次帶信,請他們到巴蜀居住,更有意為方密之說親。

方密之年歲還小,不得做主,方仲賢心中倒是知道淩老爺的算盤——桐城大儒不少,但都喜歡在本鄉說親,想要打入這個圈子並不容易,方密之現下的光景雖然艱難,但他自幼聰穎,父母親眷留下的人脈又都還在,巴蜀腹地的淩家,能結這門親自然也有好處。

雖是清楚,但沒奈何,眼下的確缺少依靠,便隻能拖家帶口,投奔而來,卻不料剛到萬州,就又爆發了萬州之變……這是千裡搭長棚,花錢費力地來趕了這一場好熱鬨!在江南日子雖然不易,但卻還至少在敏朝正朔治下,到了萬州這裡,卻是一頭撞進了買活軍的懷抱。便連淩老爺的日子也是不好過起來,雖然他們家的地多在鄉鎮上,敘州幫一時間還照顧不到,但也是花了好大一筆錢財,這才免了抄家的災劫,隻是從此之後,也要低頭做人了。

好在家底還在,支持方密之讀書不成問題,且內心深處,也還是大敏的忠臣,依舊希望方密之學有所成之後,設法進京趕考,從科舉上出身,這和方家的立場依舊一致,於是兩家反而比從前更加親密,又利用因買地入主萬州而逐漸便利的通信,和大江沿岸,陸續安頓下來的隱居親友聯係了起來。

這些人雖然更名換姓,在各地重新安家做起了小地主,甚至還有些人和買軍虛與委蛇,成了當地的良善人家,但私下反買、恨買之心,卻無一日停歇,還有人異想天開,想要從買軍內部發力,將其顛覆,輔助敏朝皇帝——自不是眼下這個敗家子兒,而是另擇賢明新帝,光複福建、廣府,尊儒抑新,使正道重昌,人間百業,重回正軌!

一個鬆散的反買聯盟,至此初成雛形,有人也打著虛與委蛇的名號,也去考買地的試,想做買地的官,而有些人的立場則還是非常堅定,譬如方仲賢,就旗幟鮮明地反對方密之去做間諜,要讓他‘君子行堂皇之道’,以他未來嶽丈自命的淩老爺也是這個意思,因此,方密之和方仲賢,雖然在萬州衙門的安排下,隨大流被遷移到敘州居住,但卻依然不肯和敘州新學同流合汙,還是堅持在此地修行儒學——淩老爺居然也還能找到名師偷偷地和方密之通信教學。

至於方密之在外搞的那些名堂,他們是一概不知的——淩老爺還在萬州鄉下住,現在更加不肯進城了,而方仲賢寧可一個月交300文錢,也是絕不會出去做事的。方密之的另兩個姑母,在萬州那裡已經被強迫出門做事謀生了,方仲賢為了方密之的名聲著想,越發隻能守著名節,每日在這前後兩進的小院子裡幽居,絕不出門一步,遇事隻和方密之,還有從家中帶來的小廝溝通——她又不會說本地的土話,方密之在敘州作為良善子弟考了府試,還考了第一名,她這裡居然當真絲毫不知,至於淩老爺那裡,也未曾來信責問,想來他在鄉下,兩地消息傳遞不便,居然也還沒收到風聲。

不過,這也隻是一時之計而已,若是要繼續走理科路線,遲早是要被長上所知的,淩伯父那裡,先且不說,方密之自問要還了銀錢上的幫助,並不是太大的問題,倒是姑母當真棘手——他固然是可以自把自為,但卻也害怕方仲賢得知之後,絕食守節而死,說不定臨終前,還要唾罵自己等等,以示不屈之念——那他方密之不就成了認賊作父,人品臭不可聞的大奸臣了?

“雖說我若是做大物理學家,倒未必要求什麼好政聲,但名聲這東西,還是好些做事方便,再者姑母對我猶如親母一般,也不能坐視她如此傷心……”

方密之自從立心要做大物理學家,開啟理科時代,便知道這是眼前最大的一個門檻了,昨夜難以入眠,便是因此,今日讀了一會書,閒下來時,也是不由皺眉忖道,“但姑母對買活軍,厭惡至極,實難滲透,彆的不說,這窗戶都不肯換玻璃的,便可見一斑了,該如何讓她轉圜呢?這可實在是個難題……”

他一向自負聰明,但在此事上卻是罕見地犯難了,吃過午飯,托辭要去衙門安排的商鋪那裡做事,出門去培訓班時,還在思索這個問題,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黃超家附近,黃超見他來了,還當方密之是來尋他一道去培訓班的,倒是十分歡喜,便忙招呼方密之坐下來吃茶,又問他怎麼滿臉迷惘。

方密之也是病急亂投醫,便半真半假道,“我姑母昨日聽說我去培訓班,便是大發雷霆,她老人家是老腦筋了,隻當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還想讓我考學做官,不願我去讀理科,我不知如何勸她呢!”

黃超對他家中的情況,也是略有了解,還當他說的考學做官,是做買地的吏目,因此並不以為意,一聽便笑道,“這個簡單!我去取一本書來,你看了就知道了!”

說著,便匆匆而去,回來神神秘秘地拿給方密之道,“此書千萬不要外泄,不要被彆人知曉,是我等世家子弟暗中流傳的指路明燈——好處不亞於《麒麟指月》呢!你看了便知道了!如何說服家中頑固長輩向買地靠攏,學問儘在其中矣!”

方密之聽他吹得天花亂墜,也是納罕,取過書本一看,卻是新式裝璜,而不是什麼古籍,再一看標題,不由啞然,隻見封麵上大書兩個字——《子曰》!口氣真乃極大,下方又有一行小字:宗子曰——吾與張宗子往還時所記其言行。

張宗子的名字,如今天下書生少有不知的,他的生平,方密之自然也是清楚,果然如何說服家中頑固長輩向買地靠攏,此人最是第一專家,可儘管如此,端詳封皮,卻依舊是升起極其強烈的荒謬感——這新時代的《子曰》,怎麼說呢……果然……果然是太新、太時代的子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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