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培訓班中提到的東西,沒有個五六年難以落地,隻起到一個科普介紹的作用,但眾人也還是聽得津津有味,盼望不已,培訓班開了五日,這一期學員也彼此趁機互相結交,方密之身為府試理科第一,也收到不少本地勢力的示好。
對於秦貞素這等級數的大人物來說,入了她的眼,語言勉勵一番,結個善緣,再往方家送一份表禮,花費的錢財根本微乎其微,但對方家來說,意義就不同了,連日都收了川蜀響當當人物送來的厚禮,原本捉襟見肘的家庭財政,一下就寬裕了起來。光是表禮中的銀鏍子,加在一起就有二十多兩了,又有童大璫聽說方家家計艱難,隨手送來的五十兩銀子,算上布料、筆墨紙硯等等,表禮都有百多兩,足夠姑侄兩個寬寬裕裕地過上數年,再支付方密之進京趕考的費用了。
自然了,如此一來,方密之瞞著姑母去參加府試乃至培訓班的事情,也就自然敗露,姑太太方仲賢不由大怒,將方密之好生訓斥了一番,認為他這樣做,實在辜負了淩老爺等長上的苦心。這也在方密之意料之中,他忙跪下苦苦分辯道,“姑母,考府試,是衙門安排,凡是年輕人都要讀書,凡是讀書都要考試,考試成績好的,便要選拔去參加培訓班——侄兒也沒想到,隨意做了做題,僥幸竟能考了第一,惹來了秦夫人等垂注。
侄兒想著,秦夫人、童大璫,都還是朝廷的忠臣,雖說並非西林,但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這些了。倘若能得了他們的青眼,將來說不定能設法輾轉白帝城離蜀進京呢?”
雖然現在閹黨、西林黨已經和解,太監不再是邪惡的代名詞,但這也要分人,方密之的父親是早期西林黨,立場自然更為死硬,而且他父親就是死在閹黨手裡,和閹黨勾結的買活軍,尚且為方仲賢深恨,更何況閹黨了?因此,方密之不敢說去錦官城,隻說和秦貞素結交,方仲賢麵色才是稍緩,思前想後,也點頭道,“也是無奈之舉,如此倒也罷了,木已成舟,無可奈何,此事你也不要四處吹噓,免得鬨到淩老爺麵前,不好分說。”
方密之見她居然高高抬起,輕輕落下,心中便是一定,暗道,“果然,姑母最怕的,還是離開故老照拂,我們姑侄二人無處存身,今日我既然在府試拿了第一,又得了大人物的賞識,便是和西林故黨鬨翻了,也不怕沒有前程,她也就不再提什麼族恨了。”
自然了,隻是暫且放下仇恨,這和放下仇買還是不同的。方密之也不著急行事,恭聲應下之後,時不常也就和姑母提起自己在外的交際,說起自己卻不過情麵,為黃超等友人補習理科的事情,又屢屢談及如今敘州、川中的風氣變化,將買地興修水利、疏通航道,且還要建水電站、電報站的事情,一一分次告訴方仲賢。
又轉達了自己和友人的議論,擔憂道,“原本還以為巴中偏安一隅,便是買地席卷南方,此處尚可得些安寧,卻不料這電報站一出,各方勢力爭相向買地靠攏,隻怕此地也不再是安居之地了。還不如川外,交通要便利些,這裡白杆兵把持航道,若是有變,把夔門一關,整個川中便是內外隔絕,想要出去都不容易。”
這話實在不無道理,方仲賢麵上也現出憂色,歎道,“局麵敗壞太快,令人猝不及防!如此看來,倒還不如回老家去,又或是在買地暫寓其身,至少買地出入還自由些。”
她會這麼說,自然是因為方密之時常帶了錢財回來,貼補姑侄用度,家用比之前寬裕不說,還能給滯留在萬州的另一個寡居的方姑姑寄錢周濟——這些錢有些是店鋪的獎金,有些是方密之給朋友補習理科的報酬,無論如何,這已說明方密之的理科天賦出類拔萃,在新式政權還沒有完全滲透的巴蜀,都已經能額外得到這些好處了,想必在買地也能輕鬆養活自己和親眷的緣故。否則,若方密之還是抱在手中的無知小兒,此時兩人也隻能在敘州仰仗淩老爺的周濟了。
方密之對姑姑的心思,洞若觀火,對《子曰》則更為拜服,知道此事已到了火候,隻差臨門一腳,便開始了三管齊下的第三管,這一日手裡拿了一封信,麵色惶急,闖入家中高聲叫道,“姑母,不好了,萬州來信,季淮姑母突發急病,高燒不退,在萬州求不到醫生,聽說夷陵那裡有買地的名醫義診,隻能匆匆乘船去夷陵——信上雖沒提錢,但我恐怕隻有我剛托人帶去的三兩銀子!付完路費,就不剩什麼了!”
方季淮是方仲賢的堂妹,和其餘幾個族人一起,被落在萬州安排了工作,也是不能隨意行走,隻能時不時和敘州這邊書信往還,她在經濟上確實一向是窘迫的,自奉也十分節儉,方仲賢知道她絕不會有什麼私蓄,一聽登時大急,連站都站不穩,方密之忙扶著她慢慢坐下,“姑母,我們隻得快帶上錢,到夷陵去尋她!您來照顧她,我來打點瑣事,也便宜些!”
至少,這麼做確實要比請人便宜,方仲賢也無異議,當下忙修書一封,讓小廝給淩老爺送信說明,自己姑侄兩人打點細軟,把活錢全都帶上,唯恐在夷陵不敷使用,尋了最近的客船到萬州去,果然方季淮的住處已經是空無一人,說是幾天前就去夷陵了。
姑侄兩人還有什麼說的,立刻就登船去了夷陵,到夷陵,真有買地名醫義診,方密之讓方仲賢在船上休息,自己過去一問,又帶回了一封書信,是方季淮留下的,說是方季淮的病,是她裹長足時沒有裹好,把一個小腳趾裹歪了,走路時戳破皮膚,引發嚴重感染,隻能截掉這節腳趾,但在夷陵沒有手術條件,消炎退燒後,要立刻去買地做手術,買地的手術室現在供電有了無影燈,可以做截趾手術雲雲。正好,買地的名醫有一批要東返,方季淮就隻能立刻前往,姑且留書一封,請買地名醫團的乾事保管,若是有人來尋她,就把這封信遞交。
截趾手術!無影燈!
饒是方仲賢半輩子精明強乾,此時也是六神無主,全聽方密之擺布,也不顧買地是龍潭虎穴了,忙督促方密之去買船票,要到雲縣醫院去追人:“這截趾手術做不好是要死人的!若是做好了,我看報紙所說的,也離不開人照顧!她孤身一人如何是好?又無錢!我們若不去,便是手術做好了,又該如何活?”
“姑母莫急,我們這裡還有些積蓄,隻要能尋到季淮姑母,一切難題都是迎刃而解……”
方密之一邊扶著姑母登船,一邊滿口安慰,雖是少年,但氣質沉穩,已有了幾分成熟氣息,一副已能為長輩分憂的模樣,他握手成拳,放在嘴邊咳嗽了兩下,壓住一縷笑意,又是關切而不失寬慰地說道,“買地醫學天下聞名,如今大江上下也是太平,季淮姑母必定能平安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