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確實有道理,方密之也是笑道,“還真如此,老話原有一句,家財萬貫,睡不過三尺,這在敏朝真沒錯,那些綾羅綢緞的,也穿不了幾水,又不怎麼吸汗,在咱們南麵,和棉布差彆真沒價錢那麼大!”
當然了,綾羅綢緞和自家紡織的土布,還是有很大區彆,但歸根到底,不過是蔽體而已,隻要不是穿著刺人的粗麻布,餘下的不同就隻在賣相了,各種首飾也是一樣,對短發的買地人來說,完全沒有什麼區彆。便是大胖丫頭服侍起居,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麼的,也不是不能替代,家裡有幾個孝順孩子,也能給敲肩揉背的。
但能不能洗個熱水淋浴,到了晚上有沒有電燈照明,出行時會不會顛簸得膽汁都吐出來,這就真是完全不同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沒有電燈,也沒有買地發明的煤油燈,那到了晚上就隻能是搖曳的燭光,時不時要剪燈花、添燈油的燈籠……
看書都看不清,和劈線都沒問題的差彆,那就真太大了,遠不是多買幾個丫頭能解決的,也難怪栓子有‘一旦嘗過就回不去’的感慨,便是方仲賢姑侄,被他這麼一介紹,也都是感到自家帶的盤纏實在是太少——幾十兩銀子,不說在雲縣吧,在榕城泉州下頭的州縣,買個小院子是夠了的,用來吃飯也能吃個幾年的,真不成問題,這都是買地的民生優於敏朝之處。
可,現在兩人逐漸品味出來,在買地便宜的,都是很基礎的需求,若是一味以為買地的花銷比敏朝低,那就完全錯了,就說方仲賢好了,她雖是官宦千金,但自從丈夫過世之後,便是穿著簡素,你就讓她一輩子穿粗布尼衣,荊釵素麵,方仲賢也沒有任何問題!
茹素吃齋,少食惜福,她也沒有半點怨言,如果不供方密之讀書,不著書立說、士林往還,她在敏朝的花銷完全可以非常少,物欲也是極低,但到了買地這裡呢?
坐過了新式馬車,還能回得去?從許縣下船,走陸路去雲縣,也要兩日的功夫,也是要坐馬車,她能不懷念這種安安耽耽舒舒適適,幾乎是仙人一般的享受?
不說坐馬車了,就是這會兒買船票,聽栓子描述著高等船票的好處,方仲賢說實話也對‘買地尖貨’心動不已!不在於套間的陳設是否華麗,桌子的木料如何有沒有雕花,這反季節的罐頭,聽著似乎像是路菜,又明顯比路菜更上等更新奇,還有套間裡的座鐘、沙發……全都是超越時代的東西,她真不是愛慕虛榮,隻是——隻是比起金銀珠寶,很顯然,方仲賢對於這種感覺是毫無抵抗力的,便暫買不起,體驗一下難道不好嗎!
當然了,這話她是說不出口的,比起一兩百文的花銷,四五兩銀子,對於姑侄的積蓄來說,已經是一筆手重的數字了,方仲賢要花了這筆錢,都感到對不起或許還在等他們帶銀子來搭救的方季淮,便連方密之,此時也懂事得不合時宜,幾經考慮還是選了一間五百文的一等艙船票:船艙窄小,但還有窗戶,和一等艙是在同一層,也還都是大樓船的票,至於通鋪的小船,這個他們自然是不會選的。
方仲賢不能說是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但心中也是有些怏怏,唯獨可以寬慰的一點,便是栓子祖孫買的也不過是一等艙船票,且因為買的是一間,合下來的花銷其實和他們是差不多的,這船票的規矩比較複雜:一間的人數有上限,也有一個一人入住的底價,譬如一等艙,一人一間是五百文,兩人一間是六百文,上限是兩人。
一等艙的船票,一間底價是一兩,上限三人,兩人入住的話,一兩一,三人則是一兩五。因為是包餐,所以又有人頭價格,又有船艙的價格。
因老祖母年事已高,栓子要照顧她,兩人一間也沒什麼忌諱,因此他們買了一等艙,也很自然,又因為大家的花銷差不多,便還能如常往來,彼此不會存在尷尬,這種人際往來的微妙,難以言傳,但人人心裡都是體會分明。
四人買了票,便相幫著提了行李找船入住,上船以前,還被索要了‘衛生證明’,這是過夜住宿,供應臥鋪的船隻特彆需要的證明,栓子說在買地內的船隻,查得是特彆嚴格的,因為本地普遍沒有跳蚤虱子,也很不願意住一次船隻就染上。
這個證明,如果入關時去關口附帶的澡堂,澡堂裡有人能開,方仲賢、方密之這樣的情況,就要現找工作人員了——他們都沒有剃頭,因為一路來還算是仔細維護衛生,也沒有跳蚤虱子,分彆被同性的管事撥開頭發看了頭皮,又提起袖子、褲腿看了沒有跳蚤咬的紅包,這才開出證明來,沒有因此誤事,這也是到了買地才知道的一個小竅門。
除此之外,攜帶的包袱也要在小間中打開檢查,這讓方仲賢有些不愉快,更有些不安,等他們折騰好了,栓子便指點方密之道,“入關第一件事,便是要換鈔票,安檢員是捏包袱的,他們主要查刀具,遇到硬物就要看,像我們一個包袱都是細軟,另一個背包裡全放的是手杖、炊具這些東西,他便隻看背包,包袱捏一捏便還你了。不過,銀錢若不太多,倒也不必放在心上,這都是衙門吏目,幾百兩銀子輕易打動不了。我們買地也不花銷銀子,到手都不好換鈔票。”
彆看他高聲大氣,卻也自有人情練達之處,一席話說得方仲賢也姑且放下心來,等兩家人都安頓好了,栓子便邀方密之去碼頭那邊的商鋪逛逛,買點路菜回來做點綴,買地吃食便宜,一等艙、一等艙雖然包餐,但餐食肯定不如頭等艙那樣細致,買點路菜惠而不費,於旅程也是很好的調劑。
距離船開還有幾個時辰,碼頭這裡是定點敲鐘報時的,也不怕誤事,方密之和姑母交代了一番,便取了十兩銀子,準備再去兌點鈔票,方仲賢卻讓他把銀子全都帶走,“已是露白了,都換了也放心些,你我隻留些碎銀,我封在衣服裡防身。”
銀兩沉重,鈔票,尤其是支票,自然要好得多了,支票本便是失竊了,沒有印信、簽字,那也是取不出錢來的,方密之本來是打算在雲縣兌支票,但因為乘船安檢的事情,意識到銀兩還是不如鈔票安全,鈔票兌換之後,封在身上都輕便,儘管栓子這樣開解,但畢竟錢經了人眼,對於初來乍到毫無根據的異鄉人來說,總是有些不安。
他本就有這樣的思量,方仲賢如此一吩咐,自然更加喜出望外,便把銀兩取走,兜在懷中和栓子出去了,方仲賢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港口人流之中,也是忖道,“還好這是在買活軍的地界,若是在旁的港口,可不敢讓他和新結識的朋友就這樣走遠……我自然是要跟去的,便是殺人越貨,好歹也死在一塊兒,否則,若密之一去不回,留下來這些人的日子還怎麼過?”
想到這裡,忽然意識到這等於是在誇讚買地的治安,心下不由又掀起愧意,但轉瞬間便被壓下去了,方仲賢想道,“不管怎麼說,買地這裡有盛世之像是眼見得到的,我倒也不比自欺欺人、閉耳塞聽,知己知彼方是正道。”
她上船時便一早是看好了的,船上走廊那裡有報刊架子,可以任由乘客取閱,便走去登記了名字,房號——甚至因為是個女性船員在看管,雖然出了房門,但竟連冪籬都沒帶,一走出門居然有種赤身裸體的感覺,但隻看周圍乘客人行匆匆,根本沒人留心她,片刻竟也就習慣了!
如常和船員說了幾句,取了用木夾鎖好的報紙,回到房間中,又拿出一本小簿子、鉛筆,慎重放在手邊,將那報紙仔仔細細,一字一句研讀起來,忖道,“一寸光陰一寸金,一刻也不能浪費,船開以前,要把這報紙好好看了,為密之籌劃出一條買地最急缺,前途也最廣闊的大道來,再有,若我不想做個教師了事,也要看看買地這裡,什麼差事最是有裡有麵……教師?教師能掙幾個錢!教師能買得起馬車麼,這功名利祿,便是套在馬嘴上的籠頭,我方仲賢本已是個無用廢人,隻能風花雪月了此殘生,卻不料臨到老了,到底還是被籠頭套上,落入這十丈軟紅中來……”
想到這裡,也是不無感慨,暫且托腮望向遠處,隻見寬廣江麵上,帆影點點,往來自如,極是闊朗灑脫之景,方仲賢注目其中,也不由得逸興湍飛,煩惱為之一空,沉浸良久,心中方才突地一動:“這信江,我們也曾來過的,那時還是夏季,水麵可有如此寬闊,航道可有如此平整?”
“這……這難道是買地疏通航道的功勞?在信江竟已有了這樣的成效?”
“難道……河工水利、還有那水電站、船閘,竟還真會逐步成真,會是未來數十年間,物理學實際應用最為紅火,最走俏的康莊大道不成?”
“把密之推為買地水利第一批乾吏,為我方家運營出理科世家的名氣,在買地重新建門立戶,振興家聲,甚至名留青史,這條路子如何?”
“甚至,不止密之,說不得,在買地這樣的環境下,我……我自己……”
她不由得一下攥緊了手邊記載學習心得的小冊子,有些慌亂地想道,“我方仲賢,或許有朝一日,也……也能……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