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在這個政權所描繪的願景,無形間渲染著社會氛圍形成的目標,卻不知不覺間蒙上了一層陰霾,讓人產生了一絲疑慮,這也讓百姓們心中逐漸滋生的希望,似乎悄然間也有些退縮了。隻是老人家習慣於把心事掩一掩,並沒有表露,不過是點了點頭,讚成了栓子的看法,“栓,你這話倒確實是有道理……按這麼說,那真是遲早的事,彆的廠子不說,磚瓦廠必定是要走出去的,好土本地供不上,去外地買,這裡外裡運費就差得多了。”
“何止運費?便是人工都差得不少!”
祖母總算開竅吐口了,栓子立刻容光煥發,“就說官窯好了,一窯二十萬磚,若是日日燒,其實供應量是極大的,但他們不可能一窯接一窯——為何?磚胚供不上啊!這是個苦活,工錢還高不了,真留不住人的,工人都是剛來買地落腳的力氣漢,乾上幾個月,掃盲班一畢業就走了,寧肯去碼頭扛大包。若在江左道,那又要好些了,當地工錢肯定沒有買地高!”
這也的確是個道理,老人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但也有憂慮,“那裡不似買地,都是外地人,談不上什麼根深蒂固的本家,就怕攤子都搭起來了,本地工人耍橫鬨事……”
“這不要緊!”栓子滿麵紅光,把自己的謀算和盤托出,“恰好景德鎮就在老家來買一條線上,我都想好了,和黃頭兒說好了,凡是有想東來而無錢的,我們出錢墊路費,他們在我們磚廠保證乾一年活就行,這一年內,我還免費組織他們上掃盲班,教他們說官話,學買地的規矩——”
“等他們都學全了,我這裡聯係買地官府,包他們來豐饒縣,給他們介紹彆的活!政審分我和黃頭兒一人一半!現在買地什麼都缺,最缺會說官話,拿來就可用的壯勞力,我這裡把他們教好了送來,按政策官府給賞分的,雖說一人不多,但細水長流,做成產業了,日積月累也是不小的進項。到時候政審分累積起來了,能買什麼呢——奶,您彆說我沉不下心學技術,我的計較在這裡,政審分正好拿來兌換買地的攪拌機和壓磚機!”
“磚廠耗工、招工難的事情,早就上報了,前回我們去官窯學習,請主任吃酒,也是聽主任說起,現在磚塊這條線,兩種新技術在實驗,是兩條線:第一,沿海要建大型的輪窯,燒起來更快,出貨量更大,第二,同時還要發展粘土攪拌機和壓磚機——也是用蒸汽帶動,從今以後磚胚不用人甩了!全是機器來做,咱們費了老鼻子勁沉澱什麼技術呢!到時候還不都是削尖了腦袋買機器?能先把政審分攢好,不比什麼都強?”
栓子手一攤,有點兒圖窮匕見的味道,把自己的王牌打了出去,他往後一靠,胸有成竹地等待著長輩的讚許,在他麵前,老人家多少有幾分目瞪口呆,甚至於可以說是有些賭氣地想要挑刺兒,可思量再三,卻是無言以對,最終隻能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世道……真變了!”
老太太苦笑著用鄉音埋怨了一句,“變得叫人看不懂了……全是一套新規矩……你們年輕人都玩起來了,俺們老菜幫子要搞明白都還費勁……”
不過,她也不再反對栓子那膽大的計劃了,乾乾地嚼巴了一下空蕩蕩的旱煙袋,過了過嘴癮,有幾分深沉地道,“你敢闖,想闖,那就去闖吧,也比在家拾糞放牛,見星星起見星星睡還隻能吃牛飯強些……燒磚反正是虧不了的,就算百姓的房子真建完了——那也還有水利呢,聽說買活軍要造大壩,那大壩也要砌磚修吧……燒吧燒吧,騷情死你去也燒不窮的!”
這且笑且罵半帶著數落,卻又不乏驕傲的一席話,說得栓子也不由動容了,一把握住了老太太的手,叫了聲‘婆’,更多的話卻說不出口了,雙目通紅還有些不好意思,垂頭遮掩著,老太太也當沒看到,又叮囑道,“就是我心裡有件事,你要真發了,彆惦記著孝順我,彆忘了找找你娘哩,也是個苦命的女子,背井離鄉的,跟後頭那個有些彩禮,臨走時她也偷偷送來了……她來村裡壩場也偷看你幾回了,你彆怨她,她也是難……你還有個小妹兒,她和那邊男人生的,若是尋回來了也照應些個……一世人也就這些親戚,都是血脈裡帶的,斬不斷!”
“婆!”
栓子再忍不住了,輕喊了一聲,“bei說了,都曉得!”——他聲音已有了哽咽,淚珠滾滾而下,自小的辛酸湧上,好一會兒才勉強收拾情懷,卻不肯再提母親,而是強笑著把話題轉遠了,拭淚笑道,“您剛才有句話是有道理的,衙門要修水利,跟著那就是多少人飛黃騰達的機遇,俺們這些人造點磚瓦,那都是吃殘渣剩飯了,今日結識的方兄弟,他想讀書做工程師,那才是吃了頭湯……”
“這樣的機遇,一輩子要能抓住一次就夠吃夠喝了,您就睜眼瞧好了吧,從敘州到豐饒縣,從閩西到廣府,這幾條水利線,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在方方麵麵乘勢而起,繞著這條江麵,有多少作為,多少故事……”
栓子的眼神,也落到了暮色中那瑟瑟的江麵之上,他似乎已經看到了未來在這樣一條江、一條河上,繁忙如螞蟻,辛勤而快活的身影,看到了江河一旦變換了模樣,多少人的生活也會隨之而來的改變……怪道買地說,大江大河是華夏的母親河!母親……母親……
栓子不叫自己往下想了,他揉了揉眼,揉掉了記憶裡那模糊的身影,言不由衷卻飽含感情地、笨拙乏詞地感慨了起來——
“這江水……真美得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