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親附建州的話,該去親附誰呢?敏朝?林丹汗?還是那個更加可怕,對麾下管束得無孔不入,讓人畏懼的買活軍?
這天晚上,瓶子一整夜都沒有睡著,她感覺自己的思維被打開了一個孔洞,讓他她窺視到了更廣大的天空,同時又更深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她現在見識到了真正的政治人物是如何思考的,並且學會了品讀他們的真實意圖,理解他們在選擇背後的考量,但是,她還不能用這種方式進行思考,她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了解得實在太少,對於天下的其餘勢力,她隻知道名字,其餘什麼都不知道,甚至就連自己生活的這片大草原,也都並不真正了解。她很渴望學到更多,卻又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學。
不論如何,她也學到了一點新的東西,姑姑的婚姻是否延續,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一切全取決於科爾沁草原的政治表態,草原貴族的婚姻,從開始到結束都是嚴肅的政治事件,沒有誰能完全做主,從姑姑身上,瓶子是把這個道理給吃得透了。她也就再不為自己的婚事著急了,她知道,在這樣晦暗不明的時候,母親和哥哥絕不會把自己和烏雲其其格輕易許婚,她們,以及這一批同齡貴族,他們在婚姻和前程上的走向,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科爾沁最終的選擇。
歡宴仍在繼續,對牧民來說,他們不會關心草原外的事情,和親人的歡聚就足夠讓他們開心了,而上層貴族也勉力做出快活友善的樣子,招待使臣的同時,也向其餘台吉送出信件,邀請他們前來相聚。
接下來這段日子,氈包群的氣氛是非常複雜的,百姓們一無所知,開心快樂,小帳主們憂心忡忡,擔憂著科爾沁的未來,而台吉們則陸續來到,一麵對女金使臣的計劃大加盤問,熱情地過問著兒女們的婚事,另一麵,他們也在背地裡不斷地商議著:要不要把女金甩掉,如果放棄了女金,已經締結的婚姻怎麼辦?生下的兒女怎麼辦?科爾沁又該去依附誰?
當然,這一切全都瞞著女金使臣,或者說,即便瞞不了全部,有限的幾個知情人,也都死死地瞞住了哲哲的想法,‘蹬掉女金’這個念頭,如果是科爾沁貴族提出的,那再自然不過,女金這裡也說不出什麼,不可能攔著不讓人為自家考慮,但如果被知道了是大福晉提出來的,那就等於是把‘繼續和女金親善’這個想法的基礎,破壞了一大半,這些台吉都有女性親眷在建州做福晉,他們也得為自家的女兒考慮,不論最後結果如何,都不會把哲哲給露了出來,一切隻是台吉們自己的決定,對內對外大家也都更舒服一些,就算有女兒還願意留在建州,也不會遭到夫家的猜忌。
這裡的道道,瓶子也是用了好幾天,才和蘇茉兒一起咂摸出來的,她對姑姑的欽佩更多了幾分,這才明白她為何能如此若無其事:不論是夫家交給她的目的,還是她自己真實的想法,那都是關係到一生命運,甚至是許多條人命的大事兒,如果是瓶子,隻怕早就惴惴不安,日夜不能安眠了——這要是露餡了,被丈夫厭棄,娘家又不收容,那下半輩子,還有三個女兒,都該怎麼辦呀!
但是,就算是明白了姑姑的底氣,也有蘇茉兒幫著分析,瓶子也還是有些問題怎麼也想不明白,很希望能向姑姑求教——她倒是很快就得到了這個機會,因為哲哲對於她們這對姐妹花,是頗為寵愛的,她們經常能有相處的時候,這在女金的使臣看來也很正常,這是在給跛貝勒挑福晉呢,作為黃貝勒唯一站住的兒子,如果他出事,跛貝勒就會是默認的繼承人,他的福晉當然要好好挑選,就算是大福晉的親侄女兒,也不能選一個蠢材。
“寶瓶,你要是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在一次行獵中,她們坐在敖包附近的小山包上,哲哲便這樣隨口地和侄女閒聊了起來,她們一起看著王公們帶來的少年郎,在草原上策馬奔馳,向建州的使臣炫耀著自己的武力——這也是在為自己的前程考慮,科爾沁這些年來人口繁盛,環境相對安定,有本事但身份不高,分不到多少草場的貴族子弟,或是出家,或是跟著建州親戚一起,拚一場更大的富貴,都是常有的出路。
這是個相對安靜的環境,周圍的隨從也不多,隻有幾個心腹侍女,也都站得很遠,瓶子便說出了自己內心深處橫亙著的疑慮。
“姑姑,我明白了你就這樣去衛拉特的不好,但我看不出現在留在中旗的好處。”
這的確是她弄不懂的一點,無知無覺地去衛拉特,把娘家一起坑進去,這當然是不好的,科爾沁就算要跟著一起打出去,也得事先權衡利弊,而不是被愚弄著投入兵力,跟隨盟友。但瓶子自忖,如果是自己,她也不會現在就踹掉黃貝勒,這件事要這麼看,按部就班地跟著丈夫一起去衛拉特,把女兒婚配回來,到時候即便保不住大福晉的位置,回到中旗,也不會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因為姑姑在什麼時候都履行著自己的責任,她雖然影響不了更多東西,但卻已經做到最好了。
但是,姑姑卻第一個就提出了這樣的想法,對於知道內情的人來說,她就顯得有些冷酷了,韃靼人不喜歡翻臉無情的人,不論男女都是如此,拋棄落難的丈夫,這樣的事情要是傳開去了,名聲也會跟著壞,甚至會連累瓶子和烏雲其其格,到時候,姑姑打算做什麼呢?
現在的局勢,對科爾沁當然是相對最有利的,但對她自己來說就未必是什麼好事兒了。難道,她打算帶著自己的帳篷和牛羊,還有三個女金血統的格格,去察罕浩特投奔帳下佳麗如雲的林丹汗?
為什麼姑姑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冒頭呢?瓶子實在難以理解,而她所有的疑惑,全都包含在了率直的提問之中,短短的一句話,就叫哲哲全都領會到了,她有些欣賞地望著這個有心計的侄女,開口說。“寶瓶,你是個智慧的姑娘,你現在的疑惑,不是因為彆的,隻是因為你住在草原上,對外頭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你會說女金話,這我是知道的,但現在,你應該學說漢語了。”
“隻有學會說漢語,認了漢字,讀懂了報紙,知道這會兒天下的人們都在過怎樣的生活,你才會明白為什麼姑姑做這樣的選擇——到那時候,不用我解釋什麼,你也自然就懂啦。”
“但學習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瓶子的姑姑笑著說,“現在我來告訴你,我為什麼要留在中旗——科爾沁接下來該向誰靠攏——”
其實,有了這樣的鋪墊,她還沒開口,瓶子也多少有些預料了。
在姑姑看來,科爾沁接下來該向誰靠攏?
那自然是——陌生的,被她所恐懼的,女金地的新主人買活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