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從小就有很多機會聽人說嘎拉巴故事,積累深厚,還能從陪嫁人口那裡,問到自己家鄉的具體情況——比如來自包蟲病多發草場的小福晉,就用那一部的方言來寫‘微小蟲卵蟒古思故事’,買活軍立刻印刷出來幾十本,帶到當地去和貨物一起傳播。當即就能發揮作用——韃靼各部也有方言的,就像是科爾沁,很多詞彙都和標準韃靼語不同,有強烈的女金色彩,很多詞互相串著用。很多牧民一聽,這用的就是自己這一部的方言,對於其中倡導的所有道理,立刻聽信,效果真比用如今通用的韃靼語好得多了!?就這樣受過一定教育,又有深厚地方積累的男子,還能私下抽出時間給《走近科學》供稿的是真不多,韃靼人少,識字的,見多識廣的人更少,基本都是有官做的,經濟上是否更寬裕不說,是真的沒空。因此,《走近科學》也就成了福晉們共同的一個小秘密,珍兒不知道還有誰在寫,但知道一定還有彆人在寫,而且很多人的觀點還比較激進。
“我寫的那些,都是健康上的事情,怎麼做不會得病,就算被發覺了,光看我手裡的底稿,也半點沒有爭議,全是積福的好話,可你們從喀爾喀來,聽了那邊的嘎拉巴故事沒有?那邊的故事有許多篇幅勸導牧民不要給布爾紅捐獻,把兒子送到邊市去乾活,彆送去做喇嘛……”
兩姐妹絮叨到這裡,珍兒也有點擔憂起來,自己喃喃說著,“這就有點過了,喇嘛教的人要是知道了,不會善罷甘休的——也許你說得對,我不該再給寫稿子了,風頭漸漸地有點不對了……就是,就是我好容易想了個‘血熱蟒古思’的故事,也是跌宕起伏,感覺挺可惜的,這麼好的故事就跟著我隱藏起來,沒彆人能看到。”
兩個許久不見的好姐妹湊在一起,雞鳴前能睡下都是早的了,這話題是一個接著一個,瓶子眼皮都打架了,一聽之下,還是掙紮著起來要看——但她認得的拚音實在是不多,拚的速度也慢,珍兒也不敢給她讀,隻好約定等她從邊市班的拚音課畢業了,便來看一遍珍兒的手稿,如果走的時候風頭不好,就順帶著把底稿也帶回科爾沁去收藏。
如此,兩人還舍不得睡,又咕咕唧唧說了半晌,不知何時都熟睡過去,瓶子做了一夜的夢,夢裡又見到了大福晉的座鐘,她饞得流口水,巴不得上前摸摸,可剛一碰到,座鐘就當當巨響起來——一時驚醒,卻是大帳方向傳來了銅鐘聲,烏雲其其格跑進來叫道,“你可算是醒了,姐姐去向大妃問早安了,她讓我們在帳子裡就吃點酸奶疙瘩頂一頂,趕緊梳洗了,到邊市街去占位置,等她一起來吃早飯,吃二兩羊肉燒麥,再來一碗羊湯粉條再去上課!”
粉條?燒麥?
若說燒麥還是聽說過的珍饈(但近年來幾乎無法吃到),粉條就肯定是買活軍帶來的新東西了,瓶子現在已經有點麻木了,也不想著自己有多土,反正隻等著去見識買活軍的新東西,應了一聲,連忙揉著眼睛起來找衣服,毛衣褲卻被塞在了被子和毯子之間,暖暖和和的,穿上之後再披一層薄棉襖,被指引著去解手洗漱的小帳篷,用熱水刷了牙,出來問烏雲其其格,“今早你刷牙了沒有?”
烏雲其其格一說話便是一嘴薄荷的味道,笑嘻嘻地點頭,“香著呢,我都舍不得喝奶茶!”
確實,喝完奶茶,要是不漱口的話,嘴裡會有一股奶膩味兒,瓶子被這一說,也有點舍不得薄荷這獨特清新的味道了——但不喝還是不行的,這會兒還早,太陽沒出來,一出帳篷就是直嗬白氣的寒冷,珍兒的大侍女寶音嚴令烏雲其其格喝兩碗衝了奶皮子在裡頭,冒著油花的奶茶,才讓她掀簾子,烏雲其其格被撐得直打飽嗝,一路走一路抱怨,“一會都吃不下那什麼粉條了……”
瓶子不怎麼搭理她,一個是困倦,還有一個是有點兒猶豫——該不該讓蘇茉兒和她們一起上課呢?這要是剛到的時候,她不會有半點猶豫,可這會兒,察覺到了女奴有私逃的危險,瓶子對蘇茉兒也興起了一絲提防:倒不是說蘇茉兒也會逃走,但她怕,久而久之,蘇茉兒的心也養大了,她也就不甘於隻做個侍女了……
但,不讓蘇茉兒學,她就學不會了嗎?聰明的人汲取學問,可不講究什麼名分。瓶子心裡左右搖擺,一時很難拿定主意,隻是默默地跟在妹妹身後走著,很快就出了王帳的範圍,在侍衛把守的拒馬外頭,見到了滿珠習禮和賽因的身影——他們昨日也拜見了大汗請安,但沒有多說什麼,滿珠習禮的身份還不夠和大汗交談的。大汗倒是指了大臣接待他們,昨晚大喝了一頓,滿珠習禮醉得吐了三次,要不是惦記著和姐姐一起吃羊肉燒麥,今早他一定爬不起來的。
“昨日在斡魯朵的大帳裡,見到什麼好東西了嗎?”
韃靼人和漢人不同,做客之後,對外誇耀主人的豪富,是讓主人高興,漲臉麵的事情,因此瓶子姐妹並不遮掩,烏雲其其格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大妃身上的珠寶,帳中的名貴陳設,以及對她們姐妹的和藹,珍兒得到的體麵……滿珠習禮聽著,臉上神色逐漸放鬆,時不時咧嘴捧場地大笑起來,瓶子也覺得好笑:昨天酒後估計三輩子的往事都被掏出來了,滿珠習禮好像半點沒有察覺不對,這麼缺心眼的哥哥,卻也有心腸擔心珍兒姐姐在察罕浩特受了冷落吃了苦。
春天的道路泥濘難行,光靠一雙腿走,半身都是泥點子,他們都已經騎上了矮馬,慢慢地在道路上行走著,注視著氈包裡鑽出來的韃靼人,如何彙入街道洪流之中,又眺望著遠處運貨的車隊,越是靠近邊市街,人煙便越是稠密,各式各樣的工坊正在開門生火,瓶子默默地看去,金匠、銀匠、鐵匠、箍水桶、水盆的木匠,那股味兒是皮匠……
察罕浩特的工匠,是草原上種類最豐富,人數也最多的,大約有兩三千人之多,他們隻是從工匠區經過而已,已經見到了很多不認識的工坊,瓶子一一都記在心裡,準備事後有機會再來看看,此刻還是要趕著去吃早飯,
“咦,寶音,那是什麼匠人?”她的眼神突然落到了遠方一隊身穿白衣,騎白馬,麵上還帶了白色麵罩的人身上,韃靼人尚白,這些人光看裝束和座下的馬匹,就知道出身不凡。瓶子心裡一驚,已經在猜測是不是林丹汗直屬的親衛了——這裝束也很特異,叫人看了就打從心底敬畏,不是親信,怎能如此標新立異?
“哦……那是種痘的天花匠。”寶音瞥過一眼,卻是司空見慣,笑著說道,“對了,兩個格格出過痘沒有?如果沒有的話,正好就在這裡種了痘苗——連大汗去年都種痘了,我們福晉也種了痘,我們也都種了,這東西就是貴,但真好使,一旦種好了,再也不用擔心天花……格格?格格?”
她詫異地望著呆如木雞的科爾沁人,突然明白過來,抿嘴一笑,“看來西來路上,你們還沒聽過《天花蟒古思》的嘎拉巴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