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劑疫苗——才二兩銀子!瓶子這會兒可不知道牛痘在漢人那裡賣得有多便宜,她是和從前的價格比,從前的人痘熟苗可是要五六十兩銀子!就是台吉家都不可能給所有的兒女都種痘,這二兩銀子——
“這個東西,隻能讓種痘喇嘛……嗯……種痘——”
“種痘醫生,買活軍那裡,種痘是醫生的活計,和喇嘛倒沒什麼關係,不過百姓也有叫他們布爾紅的——那倒也不是,要不怕自己種不好,也能買了帶走,價格是一樣的。就是能帶走的數量也不多,就是察罕浩特,好多人都眼巴巴等著呢,每批痘苗一運過來,就都被定完了,咱們滿珠習禮和瓶子、烏雲其其格想要種痘,還得現在去登記上,專門在察罕浩特等到下一批疫苗來了,看看能不能排到。你要想帶走,那也隻能帶走排給你的這一劑。”
那這就無法給家裡人帶了,滿珠習禮和瓶子頓時滿臉遺憾,瓶子看了烏雲其其格一眼——妹妹還小,都不記得她母親是怎麼去世的了,就是回家走親戚,染了天花,人都沒回來,整個部落就慌忙的遷走了,一路上不斷拋棄病人,這些病人什麼時候死的,在哪裡死去的,都不知道,就這樣還是元氣大傷……母親博禮那一脈之後再沒起來過,現在活著的人都少……
姑姑也是見識少了,還不知道買活軍肯給外藩賣疫苗,又或者女金人不是那麼害怕天花,是了,他們好像是有種人痘的習慣在,也就沒那麼缺牛痘……瓶子感覺心裡有個疙瘩仿佛都被打開了,思緒一下通暢無比,再沒有擔憂——真是,信息傳遞太不通暢了,這麼明顯的事情,大家怎麼誰都沒想起來呢?!
虧她還一直擔心,科爾沁諸部決定跟著女金人走到底,拉不下臉來攀附買活軍,而她們這些看明白的人,人微言輕,也無法和家裡人聯係,隻能坐等台吉叔伯們的決定……其實隻要想個辦法,給家裡人捎個口信,告訴他們買活軍肯給韃靼人賣極其靈驗的牛痘,隻要二兩銀子一劑,不就全妥了麼?!
老姑父在科爾沁的關係再鐵,威望再高,他能給科爾沁弄來牛痘嗎?科爾沁可以不在乎和買活軍的貿易禁令,不買漢人的那些好東西——這些東西的確不用也不會死,但牛痘呢?能梗著脖子說不種嗎?
這一路上,還真是白擔心了……也是漢人都不怎麼把科爾沁看在眼裡,完全輕視,要不然,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還用得著自己這一路上的輾轉反側嗎?瓶子又是高興又是失落,高興於一直以來的困擾,其實完全可以說是庸人自擾,解決的辦法就是這麼簡單,要是早聽到《天花蟒古思》,早就想明白了。
失落,卻是失落於小部落的卑微,如此謹慎的思考,如此慎重的選擇,在強大的漢人勢力麵前,卻都是那麼的微不足道……漢人壓根不在乎他們的來去,在他們眼中,大概隻有建州、察罕浩特是值得正眼相看的勢力,其餘部落的來去,甚至不值得眨一眨眼皮……
有那麼一會,她的心裡充滿了不甘、屈辱和憤怒,在這一刻,她理解了為什麼台吉叔伯們,都隻想著在林丹汗和建州之間選擇,完全沒想過南麵的漢人——至少在林丹汗和建州的老汗眼中,科爾沁仍是舉足輕重,值得審慎對待的,有時候一個人寧願吃苦,也不願被輕視,她還沒有掌權,對這種輕視的體會還不至於很深,叔伯們的感受,可能是更加刻骨銘心的——當他們可以做兒女親家,做朋友,做安達時,誰願意做彆人的狗呢?
在這一刻,瓶子心中迅速地建立起了對於漢人,對於買活軍深深的隔閡,這是一種未必有道理的情緒,但卻滋長得極為迅速,在這一刻,曾經於過去一段時間內,飛快地攻陷了她的心防的,那些讓人讚歎心動迷醉的漢人玩意兒,忽然間徹底地失去了魔力,成為了可舍棄的東西——刷牙又怎麼樣?電燈又怎麼樣?這些東西,不能攻陷她心中那堅硬的,屬於韃靼人的內核!她是韃靼人,生於枯草之中,長大於長生天的凝視之中,她永遠也不會因為漢人的精致玩器,就忘卻了這一刻身為韃靼小部的失落、憤怒,她要永遠銘記著此刻受損的尊嚴!
但,很奇怪的是,當這受損的尊嚴,在她心中徹底站立起來,撐開了這些時日愁得皺巴巴的心房之後,她反而放下了許多無益的考慮,不再瞻前顧後,有了一種從束縛中解脫的瀟灑,有了一種事無不可為的放手感。瓶子不再去衡量自己身為科爾沁貴女,應該做什麼了,這會兒,她想到了什麼就做什麼,也不去思考這到底是否合適,有多少人會因此反感她——她找到了姐姐一樣的思路:做一件事,不但要看到有多少人會因此反感你,更要看到有多少人會因為你的選擇而支持你。
“寶音,我不想吃早飯了。”
她直接地對婢女要求,“我想見邊市街的管事。我聽說,買活軍有千裡傳信的神通本領,我想問一問,要多少價錢能讓他們出手一次,為我傳一句話回科爾沁草原。”
“我要告訴叔伯台吉們,買活軍的時代已經到來了,林丹大汗已經靠了過去,建州大汗也靠了過去——科爾沁如果想要買便宜又不死人的天花疫苗,也該靠過去了:隻要投靠了買活軍,二兩銀子一劑的牛痘疫苗,種了就管用,天花再不死人,足夠科爾沁的台吉們都種上,如果聽買活軍的話,把羊毛賣給他們,就連牧民,也都不用再懼怕天花。”
“不用二十年,科爾沁就會比從前要更強大兩倍、三倍!不要選建州,也不要選察罕浩特,選邊市的虎福壽巴圖爾,他才是韃靼人,是科爾沁人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