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對自己的貨物有信心,認為到港後價格會上漲,幅度超過這段時間的拆借利息,那麼也有的商人會選擇拆借,但更多的商人會尋找已經交易過幾次的買家,用低於當日成交價的價格,賣出一份承諾——承諾船隻到港後,會有多少數量、多少質量的貨物,以此為基礎,和對方簽訂買賣合同,這也就是雲縣這裡期貨的最早起源了。
一開始,這隻是特殊情況下的特殊現象,涉及人群很小,完全是熟人之間的信用生意,屬於你情我願,彼此兩便的事情。官府也並不乾涉,甚至還收費提供見證服務,如果賣方說謊,那麼政審分也會受損,還要負責賠償損失。但是很快,隨著交易所的發展,交易大廳不再是原料商之間的直接交易——不再是我需要羊毛,我向羊毛運輸商買走羊毛那麼簡單,而是多了專門在交易大廳囤貨買賣,賺取行情差價的貿易商。
這些貿易商每天的工作,就是守在交易大廳,低買高賣,他們對於行情的研究當然要遠遠超過在路上辛苦奔波的原料商和運輸商,當然了,行情是不可預料的,尤其是如此動蕩的時代,貿易商也遠不能說是穩賺不賠,被‘黑天鵝事件’打得人仰馬翻,從豪富轉眼落魄為普通人家的專業貿易商並不少見。
但是,儘管風險如此之大,這一行似乎有神奇的魅力,吸引了不少豪傑進場,他們未必有極大的本錢,可能就是數百兩銀子做本,研究十天半個月也隻是賺個三五十兩,但卻從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
這些人雖然賺的銀子不多,但琢磨出的心得卻是不少,還有人結集出版來著,隻是不管怎麼說,有能力拿幾百兩銀子玩玩看的,終究是少數人,因此錢街在雲縣是頗有神秘色彩的,小老百姓不了解其中到底在上演什麼戲碼,隻知道出入其中的人要麼很有錢,要麼就很有學識——而很有學識的人,也很容易變得有錢。
“這幫人湊在一起,成天就是琢磨發財的門道,還真被他們琢磨出來不少。也是和買地的擴張有關——那時候,武林港基本已經算是買地的私港了,後來陸續又添了壕鏡、新安,當然還有雞籠島,這些港口都有海關,也就是說,一艘船如果從東江島出發,載著高麗的人參、東瀛的銀塊來到武林港,船上的貨物其實就已經經過了海關的盤點查驗,擁有了一張查驗單。”
自然不會有人在這種時候,不開眼地去問張天如是不是玩過現貨期貨交易,怎麼會知道得如此清楚,眾人都是屏息凝神聽他解釋期貨交易的盈利邏輯,“這時候,船東可以隨船航行來雲縣——也可以換乘快船,帶上這張查驗單,到雲縣來看行情,如果他認為行情走高,也可以等著船隻到港,再做現貨交易。但是如果他認為行情現在較高,之後會走低,那麼他就可以先用這張查驗單來換錢——接下這張單子的,往往就是坐地的貿易商了。”
“這……就等於是雙方在賭!”
張秉忠聽到這裡,有點明白了,“賣方選擇出售,是不看好未來某段時間的行情,買方選擇接手,要麼是反過來,看好未來的行情,要麼是他看得時間更久,認為雖然之後會有段壞行情,但更久之後,行情回升,他還是有得賺!”
“便是這個意思不假了,其實期貨交易就是在尋人對賭,同時還兼有銀錢上掉頭的作用——也叫融資。但是一對一,或者在小交際圈裡放風打探談價,效率非常低,於是,一開始是幾個常年坐地的豪商聯手,模仿交易大廳也搞了個期貨盤,讓大家可以統一對一些熱門大宗商品的報價,方便尋找買家賣家。”
“礦產、羊毛、農作物,這都是極熱門的大宗商品,幾乎可以能代替錢使了,外貿的瓷器、茶葉、絲綢也在其中,一開始就隻有這麼幾種報價商品,不過,期貨交易所也算是初具雛形了,但知道的人非常有限,參與人數也不多,主要都是豪商,最多幾十人而已——這些人幾乎都在期貨上賺到了不小的錢,光是吃期貨現貨的價格差,都是穩賺不賠了,更遑論還有對後市行情的預測呢?”
如果隻是這個規模,張天如認為期貨交易所大概是不會出事的,隨便套個促進會的皮,繼續私下交易,官府也不會有由頭來管,但嘗到了甜頭,想要收手就難了,很快,期貨從熟人之間,言語為憑的買賣形式,直接擴大到了陌生人對陌生人,完全靠期貨交易所中介的程度……
到了這一步,在現貨交易大廳的玩家之中,這個期貨交易所已經很有名氣了,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想來試試水,不但賣方踴躍,買方也一樣踴躍——賣方發現期貨交易可以鎖定利潤的同時,買方也發現期貨交易可以為他們在未來一段時間鎖定成本,免受市場價格波動的困擾!
至於說李赤心這樣的大運輸商還發現了期貨交易的另一種用處——套期保值,那就都是後話了。在這個發展階段,期貨市場迅速發展的最大原因,就是可以鎖定成本利潤,並且人們發現,雖然少了買地的監督,但交易雙方的信譽居然都還能保證交易正常進行,於是,建築在買地港口網絡,以查驗單為基礎的短期期貨市場,便是如火如荼地發展起來了,這個期貨市場的交割期限最長也不會超過三個月,往往在一個月到一個半月之間——差不多也是滿載貨船和輕快船的航程差。
“到了這時候,交易所的場地已經成問題了,主辦的一乾商人,光靠抽頭都是盆滿缽滿,自然不想收手,卻也不敢太囂張,於是最後便折衷為在港口外買了一條寶船,天黑出港,想要交易的商人在此之前上船,過時不候,天明返航,下船後大家對寶船上的事情絕口不提。如此,多少也可以摒棄那些愛看熱鬨的小商人,日日都來騷擾。聽說寶船上條件比較艱苦,並非享樂之地,之所以叫寶船,隻是形容交易規模之大,玩家獲利之豐而已。”
張天如說到這裡,目視李赤心,李赤心也是點頭道,“民間關於寶船的傳說,很多都是無稽之談,什麼美女如雲、酒池肉林,完全是沒有的事,船夫全是大老爺們,隻給喝茶,不飲酒,不許帶兵器,就是怕鬨出醜事,引來衙門的不滿——”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已經是如此小心了,官府卻仍不容這個完全是基於大家需要而形成的交易所,李赤心明顯惦記著自己手中的交割單,怏怏不樂之餘也是迷惑不解,張天如見了,不由微微一笑,問道,“赤心兄弟,你一個是舍不得交割單,另一個,也是擔心此後羊毛價格漲跌不由人,會損失利潤,被大商家收割吧?”
“被您說準了,我們這都是血汗運來的羊毛,可就因為貨量大,一到雲縣,現貨市場立刻跌價,要麼就是我們付出額外的倉儲成本去等市場——可資金壓力也大啊,要麼就是期貨交易來鎖定利潤,現在場外交易所一關……”
李赤心負責羊毛在本地的交易,最是知道其中的細節差彆影響能有多大,張天如也是點頭道,“既然如此,你怎麼還奇怪衙門要對場外交易所下手呢?期貨交易都影響到現貨價格了,場外交易所的東家,能通過期貨交易輕而易舉地操縱現貨市場,幾乎是無風險地攫取極豐厚的利潤……你還為期貨交易所說話,殊不知,逼得你們不得不離開現貨市場,恐怕正是期貨交易所的東家啊!”
“都已經敢把手伸到羊毛貿易裡了,恐怕,甚至還為了期貨價格,刺探科爾沁動向,如此僭越,為了利潤已經完全喪心病狂了……六姐一旦騰出手來,把他們給收拾了,難道不是遲早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