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航互保, 對於湯若望來說並不算什麼太新鮮的概念,無非是結盟的另一種方式,或者說, 可以認定為是一種特定的多方結盟——凡是在地中海地區成長起來的國家和子民, 對於這種複雜的海權關係都不陌生。
國家、城邦、商船、海盜, 彼此之間的利益往往互不一致,有些時候, 國家締結盟約時, 也會特彆規定, 兩個國家的武裝商船在海上遇到之後,並不互相搶掠, 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通航互保——當然了, 這種約定的效力是薄弱的, 隻能管束到那些恪守規矩的武裝商船,對於持有多國旗幟的海盜船來說, 他們可不在乎這個,最多是為了避免麻煩,搶掠的時候換下國家旗幟,掛上海盜旗就是了, 沒有收到特彆委托的情況下,海盜可不會特意挑撥兩個盟國之間的關係, 免得被兩個國家的海軍聯手收拾,一旦針對他們的通緝令到達了各大港口, 甚至於讓海軍追究到了走私港, 他們的好日子也就過不久啦!
當然了,一般來說,通航互保最多是兩國、三國之間的約定, 而且海域相當的有限,湯若望其實很好奇,買活軍打算怎麼在壕鏡——黃金海岸的漫長航線中,實現他們的誓言,難道他們的傳音法螺可以實現從黃金海岸到壕鏡的對講嗎?那……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如果沒有的話,商船在黃金海岸附近被打劫之後,他們該怎麼把信息傳遞回去呢?
還有一點,是比較讓人憂慮的——如今,世界範圍內的海盜,除了非洲、新世界沿海那些劃舢板的土人之外,值得一提的也就隻有歐羅巴的海盜們了,至於倭寇,早就被買活軍掃蕩得一乾二淨,買活軍的海船,前幾年甚至直接把倭寇追到了東瀛私港外,一把大火燒毀了私港的船塢,並且殺掉了私港上所有成年的倭人男丁,把從倭漢人接回來甄彆問罪呢。
這件事,敏地這裡收到的消息不多,買地也沒有大肆報道,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幾句,因此,湯若望知道得並不仔細。不過,他作為歐羅巴人,還是很了解歐羅巴海盜的,畢竟,海盜在現在的歐羅巴,其實是一種說起來也算是正當的職業,從業人口很多,規矩也嚴格,一艘船就像是一個公司,不論是人員的招聘還是利益的分配,事前都說得清清楚楚——甚至於在船員加入之前,還要考察公司的資質,也就是所謂的私掠許可證,一艘武裝商船擁有私掠許可證,那它就不是沒有組織的海盜了,在本國可是受到保護的!自然也能招聘到更好的船員,獲得更多的股東注資了。
比起規矩森嚴、晉升困難的海軍,還有收入低微的普通商船,海盜船在這個年代,是很多普通人家孩子很向往的職業,因為海盜船的收入總是非常豐厚的,至少是在一般商船工作收入的十倍以上,而且,海盜船的規矩嚴明:上船之後,禁製飲酒,禁製攜帶婦女、兒童,禁止船員間互相鬥毆欺淩,任何決策由船員們舉手表決,比其餘什麼船隻都要民主,隻要有能力,農戶家的窮小子也有做船長的希望。
而且,海盜船比較考驗的是船長的眼光,船隻本身的情況,其實拚命鬥毆的情況比想象要少得多,隻要找對目標,幾乎不會出現抵抗——如果商船覺得自己和對麵實力懸殊,那麼他們不會反抗了,因為在海上,對戰雙方的差距,是非常不容易被個人勇氣、謀略克服的。
隻要沒有接舷戰,那麼,這種情況,海盜也不會輕易殺人,而是會給他們留下返航的食水,隨後取走貨物,迅速航向私港變賣,得到的收入進行分紅,給政府百分之十,這是私掠許可證的代價,再給股東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不等。
這個股東,往往是幫船隻拿到私掠許可證的高級官員,之後才在船長和海員之中分成,值得一提的是,考慮到變現的速度和追查的難度,海盜最喜歡的其實是鹽、麵粉、茶葉這些必需品,而不是名貴珠寶、工藝品這些奢侈品,因為變現實在太慢了,有些影視作品中,運送珍寶的船隻引來海盜覬覦,這種情節不怎麼現實,海盜多數還是向小商船下手得多些。
“其實,隻要貴方的船隻夠大,火力夠足,一般的私掠商船也不敢對你們下手。”
從海盜船的邏輯推斷過來,湯若望認為買活軍的擔心是有些不必要的,他誠懇地把海盜船的規矩向劉參讚一一解釋,同時闡述著通航互保這個要求,恐怕會在歐羅巴本土遭到冷遇的理由,“私掠許可證也意味著國王和武裝商船的合同,其中隻有不私掠本國船隻的條款,要增加附加條款的程序非常繁瑣,恐怕,並不是國王輕視貴方的海上作戰能力,而是的確缺乏了對武裝商船的約束力,即便國王承認通航互保,但也管束不了本國的武裝商船……歐羅巴的政府,普遍缺乏行政管理能力,他們既不知道武裝商船的船長老家在哪裡,也不能全部掌握他們補給的港口,更不知道他們打劫了什麼船隻,又該怎麼履行自己的承諾呢?”
首先,買地的船隻,如果足夠大,足夠好,那麼海盜船也不敢來搶掠,這是第一點,其次,就算來搶了,所屬國也不知情,也無法管束,這是第二點,第,即便某國的船隻搶掠了買地,並且消息傳遞回去之後,買地不允許該國商船入港了,那麼,隻要他們予以公布,這些國家的商船也可以更換國籍旗幟,買地這裡又該怎麼識彆呢?畢竟,敢於遠航的武裝商船上,船員往往來自五湖四海,很難通過船員來判斷船隻本身的國籍那。
“您說得很有道理,看得出來,您是個有見識也有想法的紳士。”
劉參讚仔細地聽了湯若望的話,不時點頭表示讚同,“確實,這些都是影響政策的難題,任何一條政策,都不可能毫無阻力地向下推行,倘若如此,那就根本不需要製定這條政策了,它會自然而然地成為一種民俗。通航互保當然也不例外,您說的情況,的確都可能發生,不過,我們也要看到,通航互保還是規避了更多的風險——一艘海盜船,或許威脅不到我們買活軍的商船,但,倘若他們結成同盟,在海上來圍攻我們呢?”
“當然,您要說了,海盜船自由度極高,要組織這樣的集體行動難度很大,但是,倘若這是投資者們共同的願望,來自於國王和國會的直接命令,歐羅巴各國,不願看到華人的船隻在西非活動,隻要越過了好望角,就要讓我們有去無回,斬斷華夏商船通往非洲、新大陸這兩塊自留地的野心呢?您能保證,這樣的協議不會達成,國王們不會坐下來商議著共同應對異色人種的海權威脅嗎?”
湯若望不由得失笑了,“指望四分五裂、紛爭不斷的歐羅巴各國,坐下來達成同盟來應對千萬裡之外的東方大國?組成,組成什麼?四國、五國、十國聯軍?這種事——這種事——”
他本來想用上帝之名保證,這種事不僅僅是過去,就算是未來也絕無可能發生,可不知道為什麼,望著劉參讚認真的表情,湯若望的笑容逐漸地收斂了,過了一會,他甚至有點嚴肅起來,猶豫而默然地搖了搖頭,“我……我不能保證。”
“那麼,通航互保這個條款就是有意義的,而且有很大的意義。”劉參讚說,“一兩艘私掠船可能或許會來攻擊我們的船隻,然後被我們擊沉或逃走,這樣的事情,也許不太會影響到該國船隻在買地的生意,但它的形狀、船首像會被記錄在案,一次兩次會被放過,次、四次,它會被記錄下來,登上我們的記仇本,它的船長和船名會被我們的情報部門打聽之下,錄入係統,總有一天,他會走上斷頭台,問出真正的歸屬地——國籍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艘船的主要投資者來自什麼國家。”
“當這個國家的投資人沒有學會教訓,一而再、再而地對華夏船隻動手,那麼,這個國家的商船越過滿者伯夷之後,就最好擔保自己不要露出破綻了,在每一個港口,隻要他們泄露了身份,港口方就有權力,也有義務扣下船隻,把它的一切充公——啊,或許你要說,如果每個國家都登上了搶掠黑名單的話,難道所有越過滿者伯夷的歐羅巴船隻都會被擊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