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價, 你不開也有彆人會開?
在信王的仙畫信件結束之後,毫無疑問,書房內的氣氛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不論是皇帝還是田任丘,都早已無心計較自己的判斷落空,江南信報居然還真準了, 這事兒的蹊蹺了。他們早已被信王帶來的壞消息——或者說, 飽含了機遇和挑戰的這個新機會, 給震懾得說不出話來了:
買活軍不但要取走之江道——這個倒是在意料之中,甚至連其餘江南省份全都要了?!這……這不是幾年前才駁斥了‘半壁江山全數代管說’嗎?這才幾年啊,怎麼忽然間就改了主意?
若是如此的話, 當時又為什麼嗬斥皇帝, 擺出一副不會中計的模樣來呢?彆說皇帝了,就連田任丘都不能不感到有點兒委屈,當然更多的則是困惑:當時提出這個說法,他們也承認自己沒有什麼好心,就是吃準了買地沒有足夠的人手來治理領地,買地對此也是心領神會, 可以說許多博弈都是圍繞著這點而來,這是雙方的共識。在那之後, 才多久?三四年光景, 情況就已經有了這麼大的改變,買活軍的人手突然夠用了?她們對自己治理能力的評估突然間提高了這麼多?
田任丘雖然沒有去過南邊, 也沒有麵見過謝六姐, 但他坐在這個位置上,一直以來都是京城情報集散的大頭,說他是京城除使團外最了解買活軍的人, 也並不為過,按他對謝六姐的了解,謝六姐謹慎得根本不像是她那個年紀的人,年少得誌、乍登高位,大多容易得意忘形,但這種暴發戶的嘴臉,從來不曾出現在謝六姐身上,不論是個人的做派,還是買活軍的施政作風,都更像是三十歲、四十歲,年富力強,輕浮不再,卻仍不失銳氣,並不鄉願保守。
這也是田任丘肯定謝六姐絕非此界中人的一大原由,他從未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看到過這種擺脫了年齡束縛的穩定性格,其餘人,不論是如何的當世豪傑,都會很顯著地受到年紀的影響,就好比說皇帝,剛登基時,愛玩愛鬨,沉浸於話本、遊戲之中,竟到了明顯著迷上癮的地步,可隨著孩子們相繼出生,自己的年紀也逐漸上去,十幾年過去,皇帝在朝政上的手段成熟了,沒有年輕時那麼冒進了,可個人生活中的愛好也明顯有了變化,從娛樂更轉為養生,彆說耽於女色,現在連飲食都是控製得厲害……田任丘可以預測,等皇帝過了三十、四十、五十……他的心態和施政風格都又會有一次明顯的變化,現在的皇帝,很可能還會再推特科,但卻不會再用五年前那樣簡單的手段了,等到他五十歲的時候,或許他根本就不會表現出對特科明顯的偏愛,而是會做得更圓滑,更老練……
能擺脫這種年紀影響的政治家,在田任丘生平所知見的,隻有兩人,第一是女金老汗,那真是到老了還在折騰,都纏綿病榻了,還惦記著為子孫後代往遠方布局,到現在也還掙紮著要去通古斯找二兒子,而不是想著南下養老;第二,就是謝六姐了,謝六姐從崛起到現在,風格都是非常的一致,田任丘把她的手段總結為十六個字:水銀瀉地、密不透風、口蜜腹劍、謀定而動。仔細想想,十幾年來,這十六個字幾乎是未曾變過的!
水銀瀉地,指的是買活軍的買賣,猶如水銀瀉地一般,無孔不入,什麼買賣都能做。叫人不和他們做生意,那真是不可能的事情,田任丘做不到,甚至連最反買活軍的大宗族,一麵痛恨他們,一麵也還是要和他們做生意,因為一旦不和他們做生意,成本降不下來,那就競爭不過彆的商家了!
至於說密不透風,指的是買活軍的政策製定,雖然也難免會有少許貪汙腐敗,但買活軍每有一策,必然是把前因後果全都想好了,把所有空子全部堵上,至少在敏朝官僚看來,絕對算得上是密不透風了,這也讓買活軍那處的行動效率變得難以理解一般的迅捷可怕,謝六姐想做的每件事,都能用很快的速度辦好——這也能說明謝六姐從來不提出那些她沒什麼把握的要求。
口蜜腹劍,這一點在田任丘看來是不必多說,凡是和買活軍打交道的政權,必然都遲早發現這一點,配合著他們水銀瀉地一般的買賣,最開始,和他們打交道的甜頭是非常明顯的,所謂口蜜,但很快的,隨著交往的增加,所有的州縣都會發現,這買賣背後所必須付出的龐大代價——買活軍太喜歡散播知識了,而那些有了知識的,眼界增加了的,開始知道世上還有買地那樣的地方,有那樣一種活法的百姓們——他們又是多麼的可怕!
謀定而動,則是說的買活軍對外的每次表態,每次擴張,都是伴隨了一個非常詳儘的開發計劃,這一點更是敏朝完全無法比擬的,就說遼東好了,和京城休戚相關的地方,現在總算拿回了盛京以南的地盤,可拿回來做什麼呢?怎麼重新吸引人口耕作,怎麼安排兵丁呢?沒有想法的,甚至連主事的人選都沒定下來,買活軍呢?他們一拿下南洋就立刻開始種橡膠樹了,未來數年內,橡膠樹將逐漸成熟開始割膠——橡膠業才剛有突破,原材料就等著了,這樣的事情敏朝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基於這十六點,以及他對謝六姐的認知,田任丘反而比謝六姐的堅定支持者還對她更有信心,並不認為這是買活軍一次無謀的愚行,他心中唯有震撼:買活軍……買活軍發展的速度,甚至已經超過了謝六姐自己的預估嗎?幾年前,謝六姐對半壁江山說不屑一顧,足證那時她對自身實力的評估仍是保守,而此刻她改易了自己的認識,那就隻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買活軍在消化廣府道這件事上,表現優異得讓她都有些吃驚了……
在她原本的預估速度之下,買活軍的發展已經是又快又平穩,幾乎到了讓人不可思議的程度了,而買活軍甚至比她的預估還要更快、更優異!
未來買活軍會發展成什麼樣子,用什麼樣的速度吞並天下,勢力範圍會延伸到哪裡,田任丘已經不敢去想象了!他心中對於敏朝前景的評估也在不斷的推翻重建著,這會兒,他不知道自己是失落、震驚還是恐懼,在這一切之外是否又有一絲難以遏製的向往——如此的情緒,已經算是複雜的了,可,鬥膽打量皇帝時,田任丘所見到的卻是更複雜的表現:皇帝的雙唇輕輕地顫抖著,他似乎被一種濃厚的,難言的擔憂給籠罩住了,可卻又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隻能深深地凝視著田任丘,似乎一如既往地還在等待著他為自己說出那不好說、不可言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