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距離太遠,實在是很難染指了,非洲和新大陸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很難說華夏人會不會在這兩塊地盤上和他們展開競爭。而更值得擔憂的是,國王們能否意識到問題的嚴峻,而不是醉心在大陸內部爭權奪利,搶奪著所謂霸主的虛名?
哈維醫生對此有相當清醒的認知,華夏畢竟距離歐羅巴實在太遠了,就算是大聲呐喊,傳到歐羅巴時也隻有虛無縹緲的回音了,而國王和貴族們,他們的反應速度慢得就像是蝸牛,被當麵扇幾個耳光都很難清醒,他認為這個時代正身處在一輛飛快行駛的馬車上,儘管馬車前進的方向不能讓所有人滿意,但恐怕有能力改變方向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所以,所有人都隻能跟著這輛馬車飛快前行,直到它到達禦者想要到達的地方,沒有人能改變什麼,哈維不能,當然德劄爾格也不能。
如果主真正存在,祂又會怎麼說呢?
他不由得自問,但很快又搖了搖頭,釋然地一笑,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書堆中的《宗教學》書皮,暗地裡,哈維已經數次閱讀過這本書了,他還打算啃一啃《金枝》,這本書是他無意間發現的,在圖書館的書堆裡躺著,似乎相當的冷門,隻有黑大漢學生在借閱,但哈維對它的內容很有興趣,他認為這有助於讓他弄明白早期宗教是如何發源的。說到底,宗教也不過是在人類的臆想中發展出的一門學問罷了。
但是,不能說馬車的終點就一定是什麼天堂,他想,當然了,來到買活軍的一年內,我們看到太多絕處逢生的故事了,哪怕是現在,從北邊渡海而來的帆影也依然讓我感動,又是一批人搭乘著船隻離開了故鄉,去一片新的土地安家,但是,這一次不是哭喊的黑奴,而是被同胞拯救的漢人,從饑荒和旱災中逃脫,接受了同一種族的好意,前往一個沒有剝削和饑饉的新家……
人類真能有這樣的善意嗎?我一次又一次地驚歎著。
他在草稿紙上信筆寫道,這些是不必被國王見到的思考,【這樣的善意無疑跨越了時代,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擁有偉大的胸襟,我能理解買活軍中存在的,對謝六姐普遍的崇拜,但是,這一切有時又有些太好了,好得讓我懷疑,它能否一直持續下去,世界的本質真的會因為我們變換了一種思路而改變,從殘酷變得美好嗎?】
他是一名醫生——這是前提條件,哈維見識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他的心中有時衝蕩著一種理想主義者特有的悲觀,他謹慎地寫道,【我們真的能如此快樂,真的能一直快樂嗎?從生產力角度說,買活軍的行動是否已經超越了自身的生產力所能提供的資源?謝六姐從一個很小的城鎮開始自己的統治,她迅速的擴張,現在,買活軍似乎要吞並下更廣大的土地了,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新的,她需要謹慎,但馬車的速度卻越來越快,最終,她能控製住這輛橫衝直撞的龐然巨物嗎?】
他停下筆,久久地注視著麵前的草稿紙,在這個問題上,哈維醫生的思緒一片空白,他毫無頭緒,沒有答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該樂觀還是該悲觀。
【德劄爾格開始學習政治,這對於法蘭西未來的思想陣地似乎會帶來一股新風。】
最後,他甚至沒有在信裡提到德劄爾格的傾向,隻是輕描淡寫地對英王暗示著,幫助德劄爾格或許正是英吉利一直以來最喜歡的手段——在敵人內部埋下混亂和衝突的引子。【費爾馬十分謹慎,他主要學習理科,對於政治漠不關心。至於沃利斯對曆史的偏好,教士們也正在耐心地糾正……】
【莫頓牧師也開始學習醫術,讓.阿諾在學習公眾衛生學,這是個冷門的學科,但我也感到相當的興趣……德劄爾格似乎想要寫信把笛卡爾也給叫來,但是,他找不到人給他送信,目前來說,他們給法蘭西積累的分數還沒有很好辦法來變現,如果法蘭西王廷繼續輕視此事,那麼,笛卡爾的承運商就有大便宜了……】
笛卡爾、帕斯卡父子,甚至是梅森本人——英吉利本土的人才往後靠靠,哈維心想,新教應該會熱衷於把舊教的歐陸天才運送到華夏來,給他們提供一切便利,此外還有伽利略,他在路上了嗎?移鼠會的教士們應該把他弄出來了吧?
他遲早是要回去的,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但是,如果在他離開之前,能看到這些最聰明的歐羅巴腦袋,在買活軍這裡濟濟一堂,放下偏見和仇恨,談論著一個純粹的問題:歐羅巴在華夏崛起後的新方向。就此開一個沙龍,那麼,哈維醫生會打從心底獲得深深的滿足的。即便答案或許不讓人樂觀,即便答案改變不了命運,但這就是人類,人類總是不可救藥地好奇著,渴求著一切問題的答案,即便已經追尋到了已知的全部,但永無止儘地貪婪仍然會讓他們不斷地探索未知。
如果馬車達岸了,又有什麼不好呢?
譬如現在,哈維醫生就不可遏製地思考起了這個問題。如果謝六姐抵達了她的終點,如果,她的道統的光輝也照耀到了歐羅巴——對於貴族那當然是滅頂之災,但對於哈維所出身的階層呢?對於中產階級、小市民,以及那些,那些最苦的,牲畜一樣的農牧民們呢?
這在他的有生之年,是絕不會發生的事情,對此,理想主義者的哈維很清楚,但有那麼一小會兒,他嚴肅的嘴角因此鬆弛了下來,甚至在不經意間扭曲成了一個微笑。哈維醫生悠然想,又有什麼不好呢?
真這樣的話,那也不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