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什麼辛苦的,說的也都是真心話。”阿鼓還是一臉懵懂,他長得生嫩,瞧著也討喜,這表情很有說服力,阿倫、阿努兩人相視一笑,三人蹲下來換著抽煙,小聲地嘀咕著口音濃厚的漢話——這比濮越自己的土話更能起到保密作用,因為其餘濮越人聽不懂太多漢話,而漢人當然也聽不懂腔調這麼濃的漢語。
“他們的疑心應該完全消除了吧?真是的,我看就是三條水的阿勇心思最多,一出山,他的眼睛就滴溜溜的轉,我們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他都要放在心裡仔細琢磨,生怕我們害他……”
“這是兩個寨子的仇都還記在心裡的緣故,阿勇的大伯伯就是被我們柳樹寨的蠱毒給毒得瞎了一隻眼,囊仙還取走了他的左手,仇恨還沒有完全消失,友誼還很脆弱!”
這也是阿倫沒有直接向阿勇解釋,而是讓阿努來扮演這個刺頭角色的原因,借著安撫阿努,解開三條水寨子那些旅人心中的疑惑,同時,阿鼓則扮演了一個初出茅廬的濮越少年,一出山就連吃飯喝水,甚至是如廁都學不會了,什麼都要阿倫來反複教導,這也是照顧了其餘寨子旅伴的自尊心。對此,他是很有經驗的,阿努第一次離開老家,去往買活軍的地盤時,一路上都非常的忐忑不安,離家越遠就越不舒服,就像是受驚的野獸似的,一旦有什麼大動靜,就恨不得跳起來,驚慌害怕地跑回自己的巢穴裡去——如果不是知識教不提倡蠱蟲的說法,阿倫都以為自己是中了什麼思鄉蠱,離開老家太遠就會死掉呢!
如果是幾戶人家一起去山下趕漢人的集市,或者哪怕去附近的漢人城市如安順,甚至是首府貴陽,都不需要這麼小心翼翼,有話直說就是了,相信阿勇等人,有什麼不懂的事情,也能開口就問。但第一次出門就離家這麼遠,等於是進入了另一個的世界,那就又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同的。飲食、禮節、習俗,都是那麼的陌生,他們有些人甚至沒有用筷子的習慣,這讓他們非常抵觸在公開場合用餐,因為這會讓他們成為眾人打量、嘲笑的對象,甚至包括了和漢人打交道的方法,都需要領路人不斷耐心的反複教導,以及接待方溫和的態度,才能讓他們逐漸鼓起勇氣,提出自己的訴求,而不是懵懵懂懂地鬨出笑話來。
就說住宿和洗澡吧,這完全依賴沿途的買活軍辦事處——一般來說,大車店、客棧都是不接待語言不通的土人的,他們認為土人凶悍野蠻,很多人甚至沒有住宿要付錢的概念:在很多土人的老家,他們寬待客人,管吃管喝,甚至還給一點酒,也從來沒想過收錢,要讓土人們接受‘住店得給錢’這個概念就很不容易了。
當然了,濮越族人中,信仰知識教,以至於願意前往買地去‘朝聖’的那幫人,不至於這麼沒有概念,他們在老家的修行中多少是能接納一些基本概念的:吃飯、住宿都要給錢,總之,出門在外,什麼都要收錢。
而且他們也有錢,買活軍的商隊來收購他們的蠟染布,這是濮越族拿手的絕活,此外,棉花和新式紡織機這幾年在濮越族的地方流傳的速度非常非常的快——要不然,知識教在濮越人裡為什麼會擁有這麼多信徒呢?新式紡織機,寨子裡隻要有一台,出布的效率就是極高,而且質量非常好,濮越族的人隻是住在荒山野嶺,他們並不是傻,阿鼓把道理都說得明明白白的,跟著知識教就有好日子過,那麼,他們當然要聽知識教的話。
除了賣蠟染布之外,濮越人也和附近的喵族一樣,願意把草藥賣給知識教的商人,從他們那裡買來上好的鹽巴,辣椒在本地也受到了普遍的歡迎,煙草——流行的速度比辣椒還要更快,醃辣椒、辣椒酸湯,這些都是濮越人非常喜愛的新食物(跟著知識教能好吃好喝的又一個例子)。
他們本來普遍是沒有貨幣,積蓄這個概念的,一年到頭能吃上飽飯,就感覺很不錯了,如果糧食有剩餘,生活中還有什麼彆的需要,就用糧食來換取這些服務,現在,隨著知識教的逐漸擴散,這些新的概念進入了他們的世界裡,他們用蠟染布和藥材換來的鹽巴吃不完了,多到儲存起來也用不到,他們開始嘗試著儲蓄敏朝人用的銀兩,在以前,這可是頭人才會接觸到的東西。
雖然出門各方麵都離不開錢,但現在他們也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積蓄,那麼,剩下的問題便隻有兩個了,第一,有沒有人帶路,第二,路上有沒有船隻、馬隊、店家願意接待他們。隻要跨越過這兩個障礙,這些信仰比較狂熱的濮越人,便可以前往大囊仙謝六姐的所在地,去瞻仰這個比最大的始祖神還要更威風的宇宙大尊神的國度啦!
最後,為他們解決這兩個問題的,也還是知識教的布摩們,這些布摩們雖然不是正規的祭司,但卻也很有辦法,他們自己往往就領著一隻馬隊,就算不是頭人,也是其中備受尊重的一員,由他們的關係,濮越人很方便地到達了敘州——其實這也不算是最順路的,從用時來說,他們可以往南走,去廣府道的碼頭,或者在安南國也有碼頭,可以乘船到買地去,那樣用的時間會更短。不過,濮越人中的知識教信仰,都是馬隊帶來的,而現在馬隊已經形成了固定的貿易路線,他們還是更喜歡跟著馬隊,到巴蜀的城市。
在巴蜀的州縣,濮越人感受到的陌生感是很小的,因為現在,巴蜀湘西的蠻夷,要說全都信仰知識教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每個洞寨中至少都有一批人信仰,他們又往往是最活躍的,因此大江沿岸的州縣,到處都是這些信了教之後大膽地下山來的蠻夷,他們多數都跟著知識教的規矩,剃了青頭,有些還穿上了買活軍的衣裳,不過,屬於土人的痕跡還是明顯的,眉眼間的長相,麵上的紋身、耳洞、牙齒……對同樣的蠻夷來說,跡象可太多啦。
這些前土人的存在,有效地撫平了濮越人的緊張,在西南邊陲,各族之間的關係有友好,有敵對,濮越人和喵人的關係就蠻友好的,有些濮越人認為自己是喵人的遠親,很多時候,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是喵族的一支,他們的土話也還算是相似,能夠勉強聽懂。在這裡,他們就到蠻人開的店鋪裡去吃飯——濮越人是非常喜歡吃粘食的,如果有開化喵人開的小攤子,賣著用火烤得微微焦黃的糯米粑粑(加一些玉米的也很好吃),粑粑烤熱了以後,塗上紅糖,或者撒上醃辣椒,那他們可以守在那裡,把老板所有的存貨都吃光呢!
在巴蜀,他們是比較不受到注意的,可以任意的尋找食鋪和客棧,包括去湘西過三峽的船隻,也好找到。過了三峽之後,濮越人就感到拘束了,一般的客棧也不怎麼願意接待他們,他們就更加依賴起知識教的關係了——買活軍辦事處,在他們心裡和知識教的祭壇沒有什麼區彆,那裡的布摩人麵非常廣,很有辦法,他們有些自己就經營了客棧,有些也和客棧老板是朋友,經過布摩們的建議和擔保,這些客棧都建了一些專門給蠻夷住的房間:比較潔淨的大通鋪,帶了可以衝洗身子的盥洗室,有些客棧還賣洗澡用的熱水,這些都考慮到了知識教信徒的需要,他們是特彆講究衛生的,因為這是知識教的要求。
就這樣,他們有地方住了,雖然要收錢,但是布摩們也給他們找到了掙錢的路子,不是每個人都帶了足夠的路費,錢不夠的時候,他們可以停在當地做工——也是為買活軍做工,如今買活軍在疏浚航道,有非常多的體力活,而隻要這些濮越人能達到知識教信徒的標準:認得拚音、會做很簡單的算數,會背誦知識教的教義,他們就能去做活換錢,而且收入在濮越人看來是很高的——計籌的話,一日至少二十文,如果比較吃苦,五六十文也是能賺來的!不過濮越人也不傻,不會這麼下死力,他們還要趕路呢,能賺夠一段時間路上的花銷,他們就拔腳走人了。
就這樣,這些濮越人一路走,一路乾活一路吃,他們的漢話非常飛速地進步著,學會的拚音也有了用武之地,像是阿倫這樣的人,出過一次遠門,再回到老家就變得能乾了不少,考慮得也比以前周祥了很多很多。他心底萌生出了不少念頭,都是和濮越人的未來發展有關的,但是,這一切和他在濮越人、喵人裡的聲望息息相關,他需要更多的支持者,也需要更多的錢,所以他比一般的濮越人要更勤勉、積極也更大膽,這個來自潯陽官府的罕見委托,他認為是可以接下來的,不說彆的,就說那豐厚的報酬,就足以讓他用力把此事促成了,而且,阿倫也想借機看看漢人的富豪都過著什麼生活,他早就相當好奇了,可他一個山下的有錢人都不認得那!
“既然布摩都說可以乾,那就可以乾。”
阿努和阿鼓是了解阿倫的野心的,因此他們也很明白為什麼寧可多留一段時間,也要掙這份錢。不過,阿倫的心思的確很細,他發現了一個阿勇等人根本沒想到的點,而且甚至洞悉了阿勇等人對這點的遲鈍,留到此刻才說出來。“但是,我們就十二個人,這些人,夠嗎?漢人的有錢人,都會養奴隸,就像是養狗一樣,一養一大群,如果隻靠我們的話,我們會不會被打死?”
“當然不是隻靠我們。”
這也是阿倫比較頭疼的地方,他這會可以說了。“這個地方的官老爺,犯了所有漢人一樣的錯誤,把我們土人完全當做一家了——他還以為現在城裡的所有土人都是我們一起的那!他說有一百多人,那應該是夠用了!”
“一百多?!有那麼多人嗎?”阿倫驚呼起來,“那是真不少!”
“但有些土人我們的確可以去試著說說啊!”阿鼓則是開始想辦法了,“我也看到了洞佬人,他們人數多,四五十人,如果能叫上他們一塊,那我們就有把握了。”
“我也看到他們了,我們說的話很像,可以試著去交交朋友。”阿倫回來的路上已經在做準備了,說起來真的很好笑,潯陽的官大人認為所有潯陽的土人都是百喵族,但實際上這些土人什麼族的都有,就是沒有自認喵族的。“這是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情,隻要能守信,是知識教的信徒,都能得到好處。我剛才已經去轉過了,大部分土人我都覺得能夠拉進來一起,但是……”
“嗯?”
“快說啊,但是什麼!”阿努急得都要把匕首抽出來了,“現在我可真想打你一拳!”
“但是,有一支土人,是我有點不敢上去搭話的。”阿倫苦笑了起來,“官大人說了好幾次他們的勇武,還問我們他們是哪一喵,回來的時候,我先去看了一眼,從他們的打扮來看……他們好像是吐蕃那裡下來的喇嘛僧!”
“那群吐蕃人!?”
濮越人頓時不安起來了,“他們……他們也從高山上下來了嗎?”
“他們也信奉知識教了嗎?”
“這幫好戰的高山蠻子,跑到了漢人的江南……他們是乾嘛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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