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並不知道,此時的正經經文插畫也絕不會如此豐富地描繪人體形象的,隻是被種下了對教派的偏見,陳主任一邊想,一邊忍不住翻看原稿,覷著陳太太不注意就翻兩頁,很快看完了全部:倒也沒有什麼過於露骨的東西,如春圖那樣真個辦事了的,那的確沒有。但三不五時便有些穿著過於清涼,搔首弄姿的女子出現在插畫中,有一股子欲遮還露、欲語還休的感覺,這還沒怎麼樣,卻比真個怎麼樣了還要逗引人呢。陳主任孩子都生了五六個了,猶自如此,若是毛頭小子,怕不是要滿頭大汗,如癡如狂起來了?
真不知道是找的哪個畫師!如此深得三昧,此人怕不是專畫秘戲圖的!
好不容易看完原稿,他把書一掩,花了好一會功夫才沉靜心思,思忖起來了:這個活,除了最開始那原人畫像之外,沒有什麼太露骨的,似乎是可以接,便是那原人的畫像,也是有典故的,不得不畫成那樣,因為彼時彼人了無羞恥之心。實在要說的話,是可以印的,不算是真的觸犯了什麼忌諱,但陳主任要考慮接下這單的麻煩和收益——麻煩,那太多了,第一這畢竟是移鼠會的經文,比較敏感,第二,這畢竟也比一般知識印刷廠做的單子要過露得多了,如果上頭大祭司們要追究,是有得來責怪他的。
事實上,陳主任也能隱隱感覺到張祭司和大祭司之間的疏遠,這些洋番因為出身的國籍和教派不同,彼此似乎也抱團得厲害,平時不要緊,這和他似乎沒有什麼關係,但接了這一單,就有點兒不好說了,仿佛已經選邊站了似的,大祭司動不了張祭司,會不會順手辭退自己可不好說。
陳主任這樣的家累,使得他必然是最肯乾也最怕被辭退的那一類人。拒絕張堅信,對他來說是最保險的措施——然而,正因為陳主任有這麼一大家子的孩子要顧,他也實在是缺錢啊。老大這都十四歲了,再十年就能成親,他雖然不是陳主任親生的孩子,是他大哥的孩子,但從五六歲養到這麼大,也和親生的差不多了,他成親時,陳主任哪能不給點資助,可錢從哪裡來?如今也就是個吃喝不愁罷了,倘若一直是這個收入,到時候,想要從老婆子那裡扣點積蓄給老大,那是做夢!
他們家這十幾個孩子裡,二人親生的隻有六個,其餘都是因父母陸續過世,被收養來的親戚故交之子。陳主任和妻子是從紹興過來的,紹興發天花的時候,他大哥去世了,留了一兒一女,大嫂守不住改嫁了,孩子自然歸他家照管,這就接過了一個擔子。後來小舅子一家在河邊乾活,發了山洪……妻子娘家那邊的三個孩子也收養來了。
又有陳主任進學時的好友一家,遭了匪亂,隻剩下被老媽媽抱著藏在米缸裡的小孩兒,這兩家是通家好友,陳太太也說,虱子多了不愁,孩子養不養的也就是一口飯,就這樣,小老七還在繈褓之間就被抱進來了,他們夫妻這些年來為了拉扯這些孩子,沒少吃苦,還是陳先生因為會算數能做賬房,聽人說福建道的日子過得好,經曾經通信的筆友王舉人介紹,南下到買地求職,日子才逐漸好過起來。現在至少是能吃得飽飯了——但問題也是接踵而至,孩子逐漸大了,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都是從小看大的,都和親生的一般,哪有幫這個不幫那個的道理呢?
或許,也是因為洞悉了自己的困境和願望,張祭司才會找他來開這個口吧,陳主任不禁苦笑起來,在心中反複地回味著,比較著祭司們的一舉一動,分析著張祭司、莫祭司和馬祭司他們的前景。張祭司有希望當上大祭司嗎?他和他的那幫兄弟,心的確是很齊的,的確要比莫祭司他們錯綜複雜的關係更靠譜得多……
富貴險中求,拚了!
拚了?
可……
“老陳,還不睡那?”
那邊廂,太太已經在叫了,陳主任見她在燈下解衣,所有的猶疑刹那間化成恐懼,皺眉道,“——你做什麼!這孩子都生了多少個了!還生?!你就不怕——”
陳太太不在意道,“怕什麼?我怕個毬!羅裡吧嗦的,來睡了!”
彆看她大字不識得一個,純粹的粗人,陳主任還真拿她沒有辦法,咽咽口水,給自己鼓了鼓勁,走到床邊爬上去,心中也湧起一股豁出去的狠勁來,對自己道,“對呀!怕個毬!老子能應付得了這娘們,還應付不了彆人嗎?和他們拚了!”
“這單子……這單子我就接了!憑彆人怎麼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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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想明白了嗎?”
翌日,在印刷廠辦公室裡,張堅信還有些詫異,他沒想到陳主任會如此爽快地跨過心理障礙,這裡頭有些關節是不容易想通的,張堅信還以為他要花上幾日功夫才能下定決心呢。
“想明白了,隻要您敢印,我老陳就敢追隨。”陳主任壯士斷腕般地說,“不過,有些話要說在前頭,就是這個製版的花費……”
一般來說,圖畫書製版是要從印刷廠外另外聘請專門的製版工的,這些花銷都在印費之外,不過知識教本身就有製版工罷了,陳主任當然也可以代辦,不過那花費就要張堅信自己負擔了,張堅信對此毫不在意,“我會拿出一筆錢,隻要版畫質量好就行,這是我的私人委托,和公務無關,剩下的錢就是主任的勞務費。”
要不說願意跟著張祭司混呢?陳主任知道這隻是第一步而已,接下來還會有更多這些絕對正當,但可給可不給的好處在等候,他麵上不禁現出喜色,仿佛看到了擴建的院落,每個孩子獨立的住房……
當他回過神時,張祭司正含笑看著他,陳主任不免有些局促,但張祭司並沒有嘲笑他的意思,而是溫和地問道,“我想問問,陳兄弟,你——隻是因為這些……而決定幫助我的嗎?”
‘這些’所泛指的東西,陳主任完全能夠意會,他不由得真有些臉紅了,在張祭司麵前他顯得那麼的自私,所關注的隻有自己,這一切當然都是真的——
不過,“並非如此,”陳主任認真地說,“我跟隨您是因為我相信您能成功,張祭司,您的眼裡有百姓——你真的把我們看在了眼裡,這是您和其他所有祭司都不一樣的地方。”
“我跟隨您,是因為六姐也是如此,我們都能明白,六姐也是這樣的人,所以我相信,和她一樣的人能夠獲得最後的成功——這就是我支持您——不敢說是幫助——我跟隨您的原因。”
他的話成功地鼓舞了祭司,男人的雙眼閃閃發光,他站起身慎重地對陳主任鞠了一躬,後者連忙還禮,還有些局促不安。但張堅信卻非常的愉快。
“的確,我們都想要幫助儘量多的人。”
他對陳主任說,“陳兄弟,你應該感到開心,因為我們剛剛在一起締造了曆史,有許許多多的人會因為我們的善舉而獲得新生,她們將揚帆來到新世界,而這就是我們所有的波折與汗水最好的報償。”
這些祭司們,總是有點神神叨叨的……陳主任有點暈暈乎乎的,他想說其實他還是從自身的利益考慮得更多,或許他不算有多麼的善心,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偶爾心軟的平凡人——
但是,在張祭司的言語裡,他似乎也看到了千百個和他一樣平凡普通的勞碌漢子,看到了他們在自身利益之外閃爍著的那點善心,在張祭司的編織之下,形成了一條閃著微光的道路——看到了無數雙流著血的粗糙的腳從上頭走過,走向他們的新生——
陳主任微笑起來了,他領受到了一種模糊的,崇高的快感,奇怪的是,他接收所有那些遺孤時從沒有這種感覺,但這會兒,這種深沉的愉快浮現出來了。他有一種很值得的感覺,他做了一件很有爭議的事情——但歸根結底,究其用意,那是好事。
人活在世上,還是應該要多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