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7. 有啥好事 美尼勒城.陳主任 人活在世……(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172 字 6個月前

“一開始就是一男一女, 啥也不穿的,能有啥好事……”

“說啥呢,老陳, 還不過來吃飯了?”

妻子從屋外探頭進來喊了一聲, 又掉頭嗬斥幾個孩子,“還不都去端菜端飯,你們都是死人啊, 不叫不動彈, 手裡端的是書?我看是火砲蛋, 一刻都放不下來,放下來就要炸死了!”

嘴巴裡這麼夾槍帶棒的譏諷著,手底下動作倒是不慢,捧出一個大海碗來,裡頭是已經煮好了,又在涼白開裡過了一遍的米粉,堆成小山一般十分的醒目,砰地一下頓到桌上, 叉著腰揩了揩汗, 孩子們這會兒也已經放下書, 鑽到屋子後頭的露天廚房,把炒好的碼子端過來了:酸豆角炒鹹魚鬆、蒸的黃魚鯗、青椒炒花枝、油汪汪的五花肉,肉少醬多, 湯裡沉沉浮浮的是虎皮鹵蛋,還有大量辣椒段。青菜就更簡單了, 小青菜下水斷生,脆氣猶在,黃豆芽、黃瓜絲也拌了一大冰盤, 堆成小山一般。陳太太等菜都端完了,也沒有坐下,站在桌邊喘了一會氣,又擦了擦額上的汗珠,這才抱怨道,“我這不是給自家做飯,我是在食堂上工呢!你們這些小崽子們,啥用沒有,就知道吃!”

陳家的孩子是多,而且話少,大概是因為母親把他們的話都抱怨光了的緣故,一個個都默不作聲,隻是排隊往自己碗裡夾米粉,隨後又拿調羹去舀碼子,素菜是隨便他們夾的,海鮮陳太太也不太管束,但五花肉她護在自己的臂彎裡了,一個人舀一個鹵蛋,再澆兩勺肉湯,剩下的五花肉,她舀了一大勺加給陳主任,再分給兒女們各人幾粒,餘下的殘湯倒進自己碗裡,“吃吧!”

孩子們立刻狼吞虎咽起來,陳主任把自己碗裡的肉粒挑揀出來,夾給妻子,賠笑道,“辛苦辛苦——這幾天市場菜價怎麼樣?”

“呂宋這裡,能有什麼不妥的?也就是台風那些天,海鮮價格會漲,其餘時候都是那個價。”

陳家孩子多,飲食上是個大開銷,陳太太對於呂宋的菜價還是滿意的,不過,她這樣的女人,隻會在外頭應酬時說些好話,在自己家裡是絕不會露出讚許來的,似乎強忍著勉強不抱怨,已經是她的極限了。不過,說菜價總還比說彆的更能討她歡心一些,她平時生活裡除了這個也沒太多彆的了。

“麵粉倒是真的貴了,彆的物價挺穩定,肉——反正一向都是貴的,倒是兔子看著有人在賣,也不算貴,比豬肉便宜些,就是懶得收拾,一次那麼一隻兩隻的,夠誰吃?今天老七挺機靈,下學了去釣魷魚,還挖了幾隻蝦帶回來,剛才叫他們分著一人吃了一口。”

“去海邊了?”陳主任上下打量了一下兒子,微微皺了皺眉,對著幾個小的叮囑,“你們可不要學哥哥,放學了就立刻回家,不許在外頭遊蕩,不許去海邊,海邊有洋番抓人,他們臉上都有大泡,抓著你,你們身上也生出水泡來,家裡人就不能要你了!”

“聽到了沒有!”陳太太在一邊幫腔喝問,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們都忙脆聲應諾,“知道了,爹。”

“知道了,大伯爹!”

至於更小的,五歲以下的那些,他們放學是專門編隊用繩子拴著一個個回家的,且還不用擔心這些,隻要大的不帶去,他們沒有能力走上半個多小時到海邊去,因此,陳主任是望著大孩子們的,見他們都點了頭,方才滿意地嗯了一聲,埋頭吃米粉,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暗地裡吐舌,更不敢說話了,陳家的飯桌上由此寂然了下去,獲得了大人們夢寐以求的清靜。

和一些熱鬨愛說笑的家裡不一樣,陳家的家庭氛圍不算開朗,他們家在屋子裡一向是不怎麼說話的,大概是因為人多的關係,誰都開口就太喧鬨了,往往隻有陳太太發號施令的聲音,這裡與其說是個家,倒不如說更像個壓抑的軍營,十二個孩子分成兩個屋,男孩女孩各一間,睡的當然是通鋪,屬於自己的地方很少,天一黑就去洗澡擦身,躺下睡覺,所以他們的時間很緊張,如果天黑前沒有做完作業,就得到父母屋裡來借亮,陳家的孩子都異常勤快,從不拖欠作業,就是因為不想在父母的凝視下繃著頭皮抄抄寫寫。

“小七的成績怎麼樣的?”

孩子們洗澡,都是大的幫小的,再自己洗,女孩兒那裡,陳太太還能幫一把,男孩子那裡就要看陳家老大的了,他已十四歲了,算是個小大人,也能幫得上母親的忙,陳主任在家中享有絕對的特權,家事是不需要他來沾手的,難得在家吃晚飯,吃完了便入屋點燈,愛忙什麼忙什麼,直到陳太太自己也洗完澡,擦著頭進屋,才問著妻子,“這一向月考都多少名?繼續升學的希望有沒有?”

這陳太太可就不清楚了,孩子多了,哪記得住那些?她沒好氣地道,“你這個當爹的都記不住,還問我?”

她怒氣衝衝地把梳妝匣打開了,扯開一個抽屜,“成績單反正我都收在裡麵了,你自己翻吧!我哪還顧得了這些!”

陳主任一貫是不會和妻子爭吵的,他從抽屜裡抽了幾份成績單來看,微微搖頭,有點兒發愁:“果然成績不好,他也十歲了,家裡又不是餓著他了,成天就想著那口吃的,也不學學哥哥姐姐,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以後一輩子都不愁吃穿!”

“也不知道像誰,他爹倒也是秀才,娘還是書香人家的小姐哩。”

陳太太聽丈夫這麼一說,也有點犯難,“我們家如今進城了,他從小也沒乾過農活,長大了找不到活兒,打發不出去,難道還賴在家裡,吃一輩子白飯?”

這可是陳太太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想起來她就發寒噤,咬牙切齒,“不行,得盯著他讀書,他那個腦子,吏目是考不起的——怎麼也得讀到初級班畢業,你托個關係,讓他進印刷廠做小工,那好歹也是個飯碗!”

這麼說,她的態度就端正起來了,陳主任十分欣慰,也是一陣心累:陳太太就是一頭倔毛驢,直接讓她不要鼓勵小七去海邊消磨時間,要多花心思念書,她有得是話來頂嘴,非得和他對著乾才行。就是要讓她自己看到了利弊,仿佛這是她自己生出的念頭,陳太太才會上心。

這一家人之間,有話不能直說,還得繞個彎子來揣度人心,也就難怪陳主任有些不堪重負的感覺了,他平時為了養活這麼一大家子,在差事上極其巴結——也是為了那點加班費,經常就睡在廠子裡不回家,這麼熬燈點蠟的賣命,自己連一個煙鬥舍不得買,也不敢抽煙,錢都給家裡了,自己連這點零花也沒有,到了家中,又是如此的境況,便是現在一切平安,大家至少都能吃飽穿暖,但一想到將來,又怎麼由不得他滿麵愁容呢?

唉,中年人喜歡歎氣,大抵都是有緣故的,陳主任搖搖頭,輕歎了口氣,又去翻看原稿,陳太太本來還要和他好好計較一下幾個孩子的前途,向他發泄發泄幾個孩子大了之後,食量上漲的不快,見他低頭看書,便咽下了話頭,好奇地伸過頭去,道,“你這又是把什麼書帶回來了——”

陳家彆的不說,書的確是不缺的,印刷廠再是怎麼先進,也難免有印刷錯漏的時候,這些殘次品一大部分都是送去銷毀做紙漿,但員工拿個一兩本回家自己看,也沒人說什麼。陳太太認得拚音,偶爾也會拿起一兩本來解悶,又見這書上似乎是圖畫為主,早就十分好奇,伸頭一看,‘呀’地驚叫了一聲,往後一跳,皺眉道,“這是什麼妖裡怪氣的書!老陳,你昏頭了!你自己偷看就算了,還敢帶回家來!被孩子們看到怎麼辦!”

說著,她忙擔驚受怕地看了屋外一眼,壓低了聲音,“你要死了!這麼活靈活現的——還是西洋人畫的?!你這是哪裡搞來的?還不快收好!被彆人發現了,要治你的罪呢!”

陳主任見她果然也是這個想法,心下也是更加慎重,暗道,“張祭司一向是最好最聰明的人,怎會想不到這畫稿在我們買人……不對,不止買人,在我們全華夏看來有多出格了……這比一般的春畫兒還來得……怎麼說呢,直白呢!他們西洋人畫圖,本就是頗有肉感,和我們華人喜歡的寫意不一樣,畫這些什麼原人,瞧著怪肉麻的!我們印刷廠如何敢印這個!張祭司怎麼會想不到這點呢?”

自然了,心裡雖然如此想,但麵上他可不會輕易展露破綻,讓陳太太抓到他的痛腳,因皺眉道,“你在胡說什麼,這是經文的配圖——不是知識教,不是知識教!”

陳太太的眼睛越發瞪大了,等他這麼一說,方才略略平複下來,陳主任解釋道,“是移鼠會用的經文!他們大概是眼饞我們知識教的教材,做得簡明,又配了精美的插圖,好賣得很,便也想編撰一套配圖的簡易經文,隻是你也知道,這圖畫不比活字印刷,能印的好的廠子沒幾家,便找了我們廠子這裡來,想叫我們來印些,他們帶回家鄉去傳教用。”

“我說呢,這知識教的經文要是這麼、這麼……我以後再不敢去他們開的課了!”

陳太太紅了臉,往地下虛啐了一口,話是這麼說,卻又還是好奇地伸著脖子,眺望著陳主任手裡的稿子,陳主任警覺起來,‘啪’地合攏書本,不叫她再看。陳太太剛才回過神來,想到孩子們,這會是真的被想象觸動惱了,接著嚴厲說道,“也再不許孩子們接近知識教的教士了!”

陳主任聽她這麼一說,心中一動,自以為自己是明白過來了:“正是了,知識教用這種精美的圖畫教材,傳教多受歡迎,我們印廠是最知道的。移鼠會的人想要效仿,這是攔不住的,或許,張教士是想著,與其讓他們自己找人,不如我們來幫著出一本,錢也被我們印廠賺了,這書冊又是如此粗俗,華夏這裡的正經人,哪個看了這樣的經文會信教的?倒是一石二鳥,又延緩了他們在呂宋這裡傳教的腳步了。如今,移鼠會在本地的教士都到知識教裡來了,那些新來的教士不懂得人情,直接把老眼光帶過來,殊不知這錢怕是要白花了,指不定真得把書帶回老家去用了呢。”

實際上,張堅信一開始和他說的,就是這經文要運送回歐羅巴去賣的,隻是陳主任自己不信,認為這是托詞,如今繞了兩個彎,又回到了原來的結論,但自以為是把邏輯給理順了,方才安心了些,不免又想道,“這洋番也真是野蠻得很,不要麵孔!哪有什麼正經的教派,開篇就是兩個人光脫脫的,嗯,洋番的教派不正經,以後可不能讓孩子們沾邊,一點邊兒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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