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9. 蜀道難! 古蜀道.李謙之 蜀道難,難……(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155 字 7個月前

彆看他剛才差點就沒了,但語氣卻仍很鎮定,“我們這裡的人,最大的煩惱就是出門實在不方便,一般人一輩子出不了兩次門,出門那是全村人都要矮看望的大事,出去了就沒指望能回來,有時候死都不知道死在哪裡,就比如說剛才,我要沒抓住,那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家裡都不會知道掉在哪裡。我們村一兩年出門總有人在山路上掉下去的,屍骨都找不回來。”

從這平淡的語氣,大概也能想象到山村那艱難局促的生活,絕沒有想象中男耕女織的美好,事實上,意外、事故、受傷、疾病的陰影是揮之不去的,死亡則猶如家常便飯,讓在這樣的村落中長大的山子,提到這些時有一種格外輕描淡寫的麻木。倘若不是一樣在山中長大,李謙之都品不出來,但此刻他卻覺得肩頭發沉,好像意識到了山民們背負著的重量。——他倒是沒有問為什麼不搬遷出去,因為這是很愚蠢的問題,大部分人搬進山裡,肯定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在山外已經活不下去了,在敏朝的衙門管理之下,隱戶搬到山下,那日子也未必比在山裡過得好。

“那你是怎麼跑到我們買地的?”

打開水囊,珍惜地喝著最後一點清水,李謙之喘著粗氣問,山子則回答得很平淡,“我是被夷人抓了娃子,說來也巧,這幫夷人抓了我們以後,要往山那邊他們自己的寨子裡跑,翻山的時候,遇到了敏朝衛所兵巡山,他們就丟下我們跑了,我還有一些其他來不及跑的夷人,就被當成是戰俘,被私賣到潭州附近的農莊去做活了,我也被他們當成了夷人。”

但是,從山子的名字以及語言來說,他們村落應當算是漢人村落的,隻是隱居的時間太久,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不同的服飾特色,又和番族通婚,因此,竟失去了漢人的身份,漢人不肯承認他們是漢人了,也把他們當成了夷人,叫他們青衣夷,這一點是很有些冤枉的,不過,反正他們和官府打的交道很少,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估計村子裡的人也不在乎自己被當成了什麼,隻要不來征伐他們,他們便也不會找官府的麻煩。

“哦,那你就是跟著大江沿岸的逃奴、逃夷一起過來的了。”

“是,那時候隻要是沿江的,見到了買活軍的船,都想逃,還有人殺了主家,燒了農舍,把糧食搶了逃到西邊去的。”

大山說的不是假話,大江沿岸的地主,買番族奴隸來服侍自己,或者鎖著做活也有許久了,番族的奴隸價格便宜,雖然凶狠,但體格健壯,在人市上是不缺乏買家的,至於說他們的來曆,買家也並不在意,漢人的奴仆來曆不明,或許是被掠奪販賣來的也有得是,不妨礙主家繼續收用。不過,這數百年的交易,這幾年是近乎中斷了的,因為買活軍那裡居然不歧視番族,番族到了買地,是可以學會漢語的,還能搞明白很多買地的規矩,而這些人自己得了好處,居然也沒有悶聲發大財,而是很熱衷於跑到沿岸的村子裡去,告訴那些番族的農奴,離開了這裡,還有彆處能夠容留他們,日子還比現在更好過得多!

番族素來是輕信的,尤其是離開家鄉,在漢人的地盤討生活的番族,那就更是如此了,隻要說的是一門語言,番族就會全心全意地相信同族的話,於是,這下可好,他們一知道自己離開了農莊就有好日子過,那還有什麼能擋得住他們的逃跑?

山子就是在這樣的浪潮中,和夷人一起跑到買地去的,不得不說,他確實聰明,在農莊裡乾活的時候,他就會說官話和夷話了,到買活軍那裡,吃了幾天的飽飯,其餘科目的學習也提上來了,這個人長的又高、體能又好,腦子還非常好使,而且相當的能吃苦,沒有多久就被買活軍招入軍伍,比下山後想當兵不成,考吏目沒考中,隻能到知識教裡當祭司混飯吃的李謙之,自然是要優秀了好幾等。

這次往川中的行動,他上官毛荷花特意把他帶上,並且在自己轉去跑後勤時,還把他調動到了艾狗獾所屬的前線,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艾狗獾知道他的來曆之後,對他也很看重,上頭的政策一改,便立刻讓他帶上知識教的小祭司,往老家走一趟——根據知識教的傳教地圖,這片山區還是空白,山子能和夷人、山民都說得上話,打開這片空白區的任務,仔細想想還真非他莫屬呢。

“我要是你,我真不回來了,有這份聰明乾啥不好,非得把頭彆在褲腰帶上?”

喝完了水,兩人繼續上路——還得再走一天才能到山子老家村落,還有棧道要經過呢,日落前必須趕到歇腳窩棚,否則,到了晚上,說不準就遇到豺狼虎豹了,被啃得屍骨無存!李謙之一邊貓著腰在兩片大石頭中間,手足並用地跋涉,一邊感慨道,“就這路!剛才要不是你命大,你就折在那了!”

山子一時沒有回話,李謙之抱怨了兩遭,表達了自己的不解,他才輕聲答道,“你覺得我聰明麼?”

“那真沒得說!”李謙之雖然有點酸,但該承認他也承認得很爽快,“你是比我強多了!”

“那是你有所不知,道爺,我們家六個孩子,四個都是傻子……三四歲上都被帶到山裡去丟了。”

兩人一前一後,李謙之驀然抬頭,卻也隻能見到山子的背影,他驚訝得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山子的聲音卻還是那麼的平靜,聽不出一點情緒。“我們村搬了三處地方,說是風水不好,還有人說是祖上得罪了什麼大神,遭了報複,生的孩子十個裡麵,三四個都不齊全,有些生下來就畸形得厲害,都說那是犯忌諱了……我是到了買地才知道,近親通婚,生的孩子就容易這樣,學了生物我才明白,我們村和附近那兩個村落寨子,絕大多數村民都是三代以內的旁係血親……”

“近親通婚,生的孩子,好的就特彆好,差的就特彆差。你瞧著我手長腳長,人也機靈,我有些表親,手指和蜘蛛一樣,長得怕人,眼睛也看不清,活不到成年,稍微動彈一下就喘不上氣死了……”

“我自個兒在山腳底下,過上好日子不難,我爹娘現在大約也不在了,可我總想著老家村裡那些人,我想著應該讓他們知道,這不是被咒了,也不是風水不好,就是近親通婚的緣故,隻要搬出山來,這個病自然會煙消雲散……或者說到底,我們村裡人都不該再有後代了,優生優育嘛。”

山子的聲音依舊非常的平穩,他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和生死擦肩而過,這種背負著血脈重擔,這種從出生到死亡都被困在一地,被命運織成的繭房重重包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甚至連死亡都來得極為隨意——那種朝不保夕、命如漂萍的感覺。隻是這麼隨隨便便地對李謙之說,“就是,想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看,我從小就常看到那些傻子被家裡人放在背簍裡,帶去山上,我有兩個弟弟還是被我親自放到我爹的背簍裡去的——”

他沒有再說了,李謙之也不再追問,他無聲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用了力,疼得齜牙咧嘴,他下定決心,這條路再難走,他也不多嘴什麼了。

“山裡一共有幾個村子,都用這條棧道出行嗎?”

不過,兩個人行路,始終一言不發也不行,李謙之其實也有工作中必須去了解的信息,過一會,他還是開口問了,問的還是最關心的問題,也就是目前他履職唯一的渠道,“——棧道壞了的話,一般是怎麼修的呢?收過路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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