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家也是自得地一笑,品了一口趙掌櫃拿來的苦茶,故作謙虛起來,“方子還要再調,這東西配清茶正好,配你這釅茶,還要再甜一些才壓得住。”
“就這般已是美味了!”趙掌櫃又讚了幾句,這才道明來意,說了靈清道長的現狀,也不免提了一嘴碼頭這兩日流傳的買活軍動向。張東家聽了,麵上不由得泛起烏雲,搖頭道,“居然這般不濟事,也一日都抵擋不住!本以為最早也要明年才到這裡,這麼看,三峽夏汛一過,怕是便可入川,年末就要到我們敘州來了!一路上的番族居然也沒鬨出什麼事情來,這知識教真是再棘手不過,那些凶狠的蠻族,居然都給他們收服了!如此,我們收留的那些夷兵……”
說到這裡,他猛然回過神來,輕咳了一聲不再往下講了,趙掌櫃也聽得心驚肉跳,巴不得張東家住嘴,他是一點也不想往下聽:一如趙立智對趙掌櫃的交際一無所知,隻是半懂不懂地知道他們在留心靈清的行蹤,想要建廟觀一樣,趙掌櫃也就是個通風報信的消息販子,來回傳話跑腿的,他做這些事自有好處,平時也有觀察和猜測。
譬如說對夷人下山,衙門整編這些行為,趙掌櫃會有自己的思考和理解,但要說參與密謀,那遠不至於,也犯不上。此時聽了張東家漏出的話,心裡都是咚咚直跳,暗想道:“果然,那些夷人下山有貓膩,衙門裡有人想要掌握一支夷兵,必要的時候,把他們派出去鼓動湘西的番族,讓他們阻礙買活軍入蜀麼?”
“可惜,買活軍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還來不及布置,就已經拿下了大江中遊全境,江北的州縣,也不敢輕易尋釁,入川已經是迫在眉睫了,背後那人如果還想拖時間,就得派人去錦官城或者夔門挑撥,也不知道能否奏效。不過,聽說夔門最近都在下雨,水漲船高、風浪很急,不適合過兵,如果一直持續到秋汛,大江水都很急,那他們也還有幾個月的功夫。”
這幾個月間,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趙掌櫃可不懷疑背地裡那幫人的手腕,隻看如今敘州的現狀,便可知道他們的能耐不淺了,他不知道核心的那人究竟是誰,也不敢和這幫人作對,隻知道這些人三教九流什麼都有,唯有利益是非常一致的——都是從敘州現狀取利的人家,不論是借著敘州的地利,製造假買貨賣給川內各州縣,賺取高額利潤的張東家,還是貌似分家分產,但隻傷了皮毛,族人照舊聚居,生意反而越做越大,各壟斷了一部分買賣,原本的二等人家……
敘州城內梳理過一輪,原來最囂張霸道的一幫人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譬如祖上出高官的地主,或者是吃江湖飯的幫會首腦,這些人招搖過市,惹得天怒人怨,被敘州幫直接快刀斬亂麻,斬草除根。可難道敘州幫能把城裡所有人都殺了嗎?
既然不能,那就總有其餘人家在出頭,就說張東家好了,他在促進會就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因為他家世代都有人在敘州的江幫裡做事,而江幫中很多人都被吸收進了促進會。這些香火情分,也幫助張東家的鋪子在敘州幫管事之後迅速做大,彆看不起眼,但這些人,有商戶,有力工頭目,也有宗族地主的殘餘,抱在一起私底下的能量非常強!這些人再和那些二等地主抱成一團,幾年間膽子就變得很大,趙掌櫃雖然沒有參與,但也隱約聽說,敘州和萬州打的那一場,背地裡怕就少不了這些人的手筆……
就連現在買活軍屢屢表彰的張玉珊主任,都和他們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趙掌櫃也不敢不抱緊張東家的大腿,對他言聽計從,因為他發自內心的認為,即便買活軍入城了,哪怕把郝嬢嬢、郝將軍派回來坐鎮,敘州說話算數的也還是這幫人。他要維持生計,就不能得罪了張東家,再者為他們跑腿也始終不無好處,因此,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雙方的關係:扯到他頭上的,儘心儘力地去辦,更深的,不問不參與,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絕不多說一句話。
這會兒,把話一遞,他就不多表態了,張東家也沒有當場給出準話,很顯然,他也不會是核心人員,那個首腦人物埋得可是極深的。趙掌櫃心裡想道,“聽說我們敘州的江幫,原本也是白蓮教的底子,這麼看當真不假,一般的幫會哪有如此嚴密詭譎,神龍見首不見尾,張東家江幫出身,不說彆的,辦這些事是大有章法。”
因又想起靈清來,暗道,“這個青城山的小道士,滿心隻想著撈錢,無意間倒是把這幫人給裝進去了,先這幫人拖著不動彈,隻怕還懷疑這是個坑,釣他們出來的。怕不是想著乾脆了結了小道士算數,小道士也是命大,絲毫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打了幾個轉,他一個沒來曆,在本地沒故舊的人,夜裡從碼頭過,被人推下去了都無人知曉!這會兒,被他搭上促進會的人,便那一幫師兄師弟都結交了促進會那個大老倌,便是把人除去,也絲毫作用沒有了,起生祠又不一定非靈清不可!倒是張東家他們,若想起個新廟觀,少了靈清還真不行。”
他心下也有數了,知道大概靈清做完了七日道場回城之日,張東家就會請他來囑咐,讓他傳話了。趙掌櫃其實也十分好奇,想知道最後被推出台前來承接信仰香火的,會是哪路神仙——他想這總能看清背地裡的頭腦到底是誰了吧,便是內部再爭鬥不休,時限擺在這裡,最後肯定都會妥協。想到這裡,趙掌櫃又對靈清的來曆好奇起來了,這的確是個如假包換的道士,出身應該也是青城山不假,一切似乎都是無意,可到底有沒有這麼巧呢?這個人一出現在敘州城,短短一段時間內,就編出了這個套子,把幾年來都沒有一點線索的頭腦人物,他的名字給釣了出來……?
靈清不會是買地的人吧?但真不像啊,他那坑蒙拐騙的勁兒,還有那股子神神叨叨的迷信感……
從張東家鋪子裡出來,趙掌櫃回到自家酒肆,也不急於返回櫃台後頭,而是端著茶壺,站在門外,眺望著渡口出神,眉頭緊鎖,心底思忖著敘州城內洶湧澎湃的暗流,不過,思緒持續得不久,過了一會兒,嗅著江邊朝天鍋的味道,他抽著鼻頭居然又有點兒餓了——有點不合時宜,可這朝天鍋打從萬州流行到敘州,靠的就是這股子牛油的濃香,趙掌櫃心裡都在想著,要不要給豐裕酒肆也配上一些紅油菜,不過,紅油多是老油,這個也是衙門不許的,江邊的攤位沒人管,打個擦邊球罷了,酒肆是有檔次的地方,似乎不宜沾染這些……
思緒萬千,飄飄蕩蕩之間,他見到老七的麵孔在渡口一閃而過,他肩上背了個褡褳,跳到了一艘客船上,那條小船隨即解繩而去,趙掌櫃的跟著帆影走了一會,心裡想道,“老七……他上船做什麼去?怕不是去青城山查問靈清的根腳,或者……或者……他們是去錦官城挑撥官兵,要關閉夔門的?”
倘若後者,那就是大事了,川中興兵,敘州必亂,趙掌櫃雖然也不希望買活軍入城,但更不希望敘州生亂,不免又憂心忡忡起來,不過此時酒肆已經開始上客,他也隻得把茶飲儘了,回身張羅生意。
這一張羅,便到了三更,客人方才散儘了,趙掌櫃看著夥計上了門板,自己提著燈籠,一邊打著嗬欠,一邊搓著臉,腳步沉重,橐橐地往家去,他的家其實就在碼頭往內數百步,轉彎就是,可走了數十步,突然聽到身後似乎有腳步聲,回身望去,果然有人從陰影裡踅了出來,向趙掌櫃走來,趙掌櫃眼睛微瞪,愕然道,“老七,你不是——”
你不是去錦官城了嗎?
這話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他隻覺得腰腹一涼,又是一熱,仿佛有個水袋在胸前破了,灑了一身濕漉漉的,趙掌櫃低頭摸了一把,再抬起來看,隻見燈下一手的顏色,他還想說話,可卻突然沒了氣力,隻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仿佛被人扛了起來……他飛出去了——
‘撲通’一聲,一個人被扔出去丟進了滾滾的江水之中,老七退後幾步,把匕首在臂彎間擦拭了幾下,塞進腰間,轉身快走幾步,很快重新從渡口上了船,船夫解開繩子,漿聲汩汩,那一葉船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而江潮湧湧,不斷拍打著堤岸,地上的幾點血跡,也很快便消失不見,再也沒了蹤跡……
“呼,都拍下來了嗎?!”
沿岸的小院牆頭內,李謙之卻是長出了一口涼氣,收回了藏在門縫內窺視的眼神,回身問著靠在牆下檢查手機的黑衣人,“這證據可是鐵打的了——當街殺人!希望攝像頭的夜攝功能好點啊!有沒有把人臉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