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說這船工的話裡透著羨慕了,就是吏目們也都忍不住嘖嘖讚歎起來,他們在敘州自然更是視電力為最珍奇的奢物了。有個叫黃超的吏目道,“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還看過講水電站和船閘的仙畫哩,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方密之的,他現在就是搞這一塊的專家,過得非常得意,唉,他曾寫信給我,叫我去買地讀書的,我當時一念之差,沒有過去,而是留在敘州做了個吏目……”
他話裡透著十分的惋惜,眾人聽了,也都為他唏噓,又有人為他出主意道,“你調動去哪裡?其實你還不如就棄官去投奔你那個朋友,現在隻要是理科上有才能的,做什麼都容易。你們可知道,複興會搞的那個錦官城藥火案,其中操刀做藥火的那個藥師,居然都活下來了,沒被處死——就是因為他的藥火搞得好!甚至沒有送入礦山服役,而是把他打發去礦山邊上的藥火作坊了,據說,我這也隻是聽說,倘若他能改進生產線的話,還能減刑呢,不十幾年,又能重獲自由了!”
眾人聽了,半點不懷疑真假,而是一起感歎起來,都是遺憾自己沒有理科才學的。因為買地這裡對於理工人才的重視,已經完全成了大家習以為常的共識,若說買地有什麼人有特權,那絕不是達官貴人或是門閥世家——恰恰相反,如今這些幸存者是見識過買地對付這些人的狠辣手段的,唯獨會有特殊待遇的,隻有理科上有特長的人才,一些小打小鬨的罪過,都是允許戴罪立功的,隻要能出成果,就算是謀反的大罪也能既往不咎一笑了之,當然,這或許會影響到待遇的上限,但至少來說,他們的生命安全也得到了保證呀!
“不瞞老兄,小弟也是再三思索過的,隻是奈何腦子還是沒那麼好使,也因為我家不過是毛黃村那個黃的遠親,平日往來不多,我是受了少許連累,就被調任去夷陵下頭的黑津渡,輔佐主持那裡的船閘修建,離家畢竟也不算遠,想著也就舍不下這幾年的工齡了!”
黃超也是答得坦誠,“我再有半日,到夷陵就下船了!也祝願各位哥哥一帆風順,仕途通達,能再做出一番成就來!”
這話在愁雲慘淡的船上,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大家聽了都是勉強一笑,那舟子卻插話笑道,“你這話我愛聽,也在理,做人就是要有這樣的精氣神!本來麼,你們既然被留用了,也明說了不帶根底的,買活軍說話一向是算話的!越是窮困的地方,越容易出成績,這也是給你們這些選拔出來的尖子,施展身手的機會!”
買活軍說話真的算話嗎?還有些人猶猶豫豫的,想要相信卻又有些不敢,不過,大多數人都還是很願意聽好話的,船艙內的悲觀氣氛也隨之減輕了不少——仔細想想,他們算是麼,買活軍犯得著欺瞞他們麼?本就是一句話就能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存在,既然給了機會,也說了日後升遷不受前案影響,那恐怕還真如舟子分析的一樣,之前的考試,為的是把敘州的清白吏目選拔出最優秀的一批來,保留一點人事上的火種,也讓敘州百姓不至於在官場連一個人都沒有,留了一些餘地吧……
這樣的話,前方的天地,似乎便又大有可為起來了,舟中的氣氛也振奮了不少,逐漸多了笑聲,人們對於三峽外的生活也產生了更多的好奇,不知不覺,舟中沒有人再說家鄉的土話了,大家都開始換用官話交談,在船行平緩的閒暇時分,說笑話、看閒書,張羅著打山東撲克的人少了,寫日記,寫分析報告,看報紙,看專業書,議論著天下局勢、政治新聞的聲音也變多了。
雖然船上起居的條件艱苦,但這些吏目們卻也不是等閒之輩,一旦有了盼頭,人積極起來了,便把困難轉化為言笑的談資,彼此互相鼓勵,互相學習,相幫著查缺補漏,等到下船的時候,反而結下了深情厚誼,搞了個同船會出來,都各自留了地址和姓名、職務,約定雖然天南海北,但也要保持聯係,互相關照。這樣走了一個多月,等到周老七下船的時候,和他一樣還要在豐饒縣轉船,去雲縣碼頭出海任職的,僅僅就還隻有兩人了。
餘下那兩人,一個是去南洋,還有一個好些,要去雞籠島任職,說遠那沒有比周老七更遠的,他要去的蝦夷地,連買地都不是隨時有船過去的,如今一年僅僅是三趟船的來回,錯過了一次船期就要等三個月,倘若夏天有颶風,那就更不好說了。一等等上半年也不是不可能,周老七在雲縣這裡等了大半個月(期間自然也是大開眼界,領略了雲縣的繁華),這一日便接到了上級的通知,道,“你錯過了上一艘船,可能得等半年,老等著也不是辦法,這樣,這裡有一船的補給,是要送去通古斯的,正缺人押運,你跟著走一趟,到了通古斯之後,他們應該也有貨要送到苦葉島,從苦葉島南下回買地,你可以把東西押運到港口後,在那裡等我們往蝦夷地的船——蝦夷地和苦葉島是定期通航的,到那裡船就多了。說不定你到苦葉島之後,等到的就是預訂半年後從我們這裡發去的那一艘呢!”
這……才橫跨了大半個華夏,從川蜀到雲縣,舟車勞頓感覺還沒休息過來呢,又要動身去不毛之地?當然本來如果順利,他現在也在去不毛之地的路上了,但關鍵現在是還多加了一個不毛之地,那通古斯、苦葉島、蝦夷地,感覺全都是充滿了不善之輩的苦寒之地,叫周老七心底畏懼得厲害,也是全靠著船上大家互相打氣時的那些話自我鼓勵,這才沒有索性棄官不做,隻是心想道,“從前的朝廷,貶官都是往川蜀、嶺南貶,到底買活軍手筆不凡,偏遠地方都是什麼蝦夷地、袋鼠地,倒是比嶺南遠多了——等等,川蜀是我老家啊!”
想到這裡,也是啞然失笑,倒減弱了不少對於通古斯的畏懼,當下四麵托人指點該如何預備行囊禦寒,收拾了一個大大的包裹,並一個大木箱,一起送上海船去——這海船有一點好,那就是比河船要大得多了,艙房也比較寬敞,住起來是要舒服一些的。
這船上雖然載貨為主,但也有好幾個客艙,都是住滿了人,周老七安頓好之後,忖道,“禮多人不怪,從雲縣到獅子口,至少是大半個月的路,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能交上朋友,有說有笑,日子也好打發。雖說這些旅人,除了我之外都是建賊……嗯,建州人,不過,和夷人打交道我也是熟慣了的。”
這的確是他的本職工作,周老七在跨民族交往上是很有經驗的,並不怯場——一想到蝦夷地也有很多土著,他隱隱也感覺到為什麼要把他派到那裡去了。因此,雖然建州女金在華夏凶名赫赫,那幾個旅客看著也並非善類,他膽氣卻也還是雄壯,成竹在胸,帶了一個油紙包,去敲了對方的艙門。
門很快便開了,一個短發男子把他迎進艙內,隻見艙中圍坐了幾個臉上文身的辮發男子,一聲不吭,盯著他看,周老七不以為意,依然是從容進門,笑道,“幾位兄弟,一路同行,托賴你們照料了,我這裡帶了幾塊雪花糕,大家一起吃杯茶,都認識一下……”
這幾個女金漢子,見了他的表現,彼此也是交換了一下眼色,似乎不無詫異,那個短發漢子哈哈一笑,對他們用建州土話說了些什麼,這才以嫻熟的官話招呼周老七,“老七兄弟!來來,坐坐坐,一看你就是漢人裡的豪傑好漢,相逢就是有緣,這些日子,咱們得好生結交一番!我拿大,來兩邊介紹一下,我叫艾黑子,女金人,如今在衛拉特那裡過活,這幾個是衛拉特草原上的兄弟,還是第一次坐船,心下有點兒害怕那,這是衛拉特和碩特部左旗台吉的長子吉祥天,這是準噶爾部右旗十八部的老台吉之子,勇毅圖魯,他們都是第一次到買地來,還有點兒害羞,漢話也說得不好,老七兄弟你多包涵,這些日子,正好也多教他們說些漢話,哈哈哈……”